時局,好發議論的朝士,都大感興奮,暫忘前門外的這一場浩劫,匆匆趕到西苑待命。
召見之地在慈禧太後的寝宮儀鸾殿東室,室小人多,後到的隻能跪在門檻外面。
兩官并坐,臉色都顯得蒼白,尤其是慈禧太後,平日不甚看得出來的老态,這時候是很分明了。
“前門外大火,你們都看見了吧?”是皇帝先開口,聲音雖低,語氣甚厲,“朝廷三令五申,亂民要解散,要彈壓,那知道越鬧越不成話了!你們自己想想看,對不對得起朝廷跟百姓?”
跪在禦案前的王公及軍機大臣,默無一言。
在僵硬如死,悶熱不堪,令人要窒息的氣氛中,後面有個高亢的陝甘口音,打破了沉寂。
“臣剛才從董福祥那裡來,他說,他想請旨,責成他驅逐亂民。
”
此人是翰林院侍讀學士劉永亨,甘肅秦州人,跟董福祥同鄉。
他的話真假且不論,載漪一聽是董福祥要驅逐亂民,亦就是義和團,不由得心頭火起,惱的不是董福祥,是劉永亨,直覺地認為他是在撒謊。
可是,他又無法證明劉永亨是在撒謊,不假思索将腰一挺,回身戟指,厲聲吼道:“好!這就是失人心的第一個好法子!”
殿廷中如此無禮,而慈禧太後默然,亦就沒有人敢指責他了。
沉默中,門檻外面發聲:“臣袁昶有話上奏。
”
“袁昶!”皇帝指示:“進來說。
”
于是袁昶入殿,在禦案面面找個空隙跪下,朗聲陳奏:“今日之事,最急要的,莫過于自己處治亂民!非如此不足以折服各國公使的心。
洋使服了朝廷,才可以跟他們談判,阻止洋兵來京,一方面由各省調兵拱衛京畿。
辦法要有層次,一步一步來,不宜魯莽割裂。
”
“現在民心已變!”慈禧太後搖搖頭說,“總以順民心為頂要緊。
你所奏的,不切實際。
”
“皇太後所說的民心已變,無非左道旁門的拳匪!萬不可恃。
就令有邪術,自古至今,亦斷斷沒有仗邪術可以成大事的!”
“法術靠不住,莫非人心亦靠不住?”慈禧太後很快地反駁,“今日中國,積弱到了極處,所仗的就是人心。
如果連人心都失掉了,試問何以立國?總而言之,今天召大家來,要商量的是,洋人不斷調兵,看來要侵犯京城,應該怎樣應付?
大家有意見,趕快說。
”
于是激烈的主張決一死戰,溫和的建議婉言相商,聚訟紛纭之中,漸漸形成一個結論,不脫一句古話:“先禮後兵”。
先派人向來自天津的聯軍勸告,速速退兵,如果不聽,則由董福祥的甘軍往南硬擋。
“那麼,”慈禧太後問道:“派誰呢?”
“臣保薦許景澄。
”軍機大臣趙舒翹說。
許景澄充任過六國的公使,在西洋十餘年之久,擔任此一任務,自然是最适當的人選,慈禧太後立即同意。
許景澄自覺義不容辭,慨然領旨,但要求加派一個人會同交涉。
結果選中新任總理大臣那桐,許景澄頗為滿意。
因為,第一,能幹而機警;第二,是端王載漪所保;第三,頗得太後信任。
有他同行,此去即令不能達成使命,亦不緻獨任其咎。
“大起”散後,軍機大臣及慶王、莊王、端王又被叫起,這一次是專門商量處置義和團的辦法。
由于載漪的堅持,慈禧太後很勉強的同意,由載漪與董福祥設法招撫。
至于受撫以後的義和團,将如何運用,另作計議。
※※※
端王載漪回府,天猶未黑,就在花廳院子裡天篷底下更衣,跣足短褲,一面由聽差為他用熱手巾抹背,一面在衣冠整齊的滿座賓客之前,大罵袁昶,說他是“人人可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
罵完袁昶,又罵劉永亨,由劉永亨又罵到近來上奏請懲治義和團的翰林與言官。
正當口沫橫飛,越罵越起勁的當兒,有個親信護衛,悄悄到他耳邊說了句:“董大帥在西花園,還有李先生。
”
“喔,好!”載漪匆匆換上便衣,向等候已久的座客拱拱手,道聲:“失陪!”随即趕到西花園。
西花園是載漪接見緊要賓客之處,除了董福祥以外,就隻一個李來中。
載漪跟他是第二次見面,但一見傾倒,已很熟悉,所以相見并無客套,開口便談大事。
“我有好消息,上頭已經交代了。
決定招撫義民,歸你我倆負責。
”載漪拍拍董福祥的肩說:“這下可好了,到底通了天了!”
“這當然是個好消息。
”董福祥也很興奮,“火頭已經點起來了,正好大幹一番!我和來中特為來跟王爺請示,是不是馬上就攻使館?”
“這,”載漪恨恨地說:“恐怕一時還不行!怕洋人的太多。
今天還派了許景澄跟那桐出城,去勸洋人退兵,如果談成功了,老佛爺的心一定又軟下來了。
沒有老佛爺點頭,動不得!”
“談不成功的。
”李來中說:“這一層王爺不必顧慮。
”
“怎麼呢?”載漪問道:“何以見得談不成功?”
“那兩人根本就見不着洋人,從那兒談去?”李來中轉臉對董福祥說了句:“我想,通知豐台的弟兄,把那兩個人吓回來。
”
“啊、啊!”載漪笑逐顔開地拍手,“這個法子好,這個法子好!不過,”他忽又收起笑容,搖搖頭說:“這還不能讓老佛爺狠得下心來!”
“我正是要為這件事,跟王爺商量。
”董福祥努一努嘴:
“來中,你跟王爺說。
”
“王爺,”李來中說:“羅嘉傑的電報,已經到榮中堂手裡了,這兩天沒有動靜,不知道王爺可聽見什麼沒有?”
“對了!倒提醒我了。
”載漪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