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京寫旨進呈,一面親筆寫了一封短簡,遣人騎一匹快馬,專程投遞恭王府。
到了日中,消息外傳,王公大臣複又紛紛趨賀,這一次恭王不象以前那樣一概擋駕,大部分親自接見,小部分請熟客代為招呼。
一時仆從傳呼,衣冠趨跄,門前轎馬沿着王府圍牆,從東到西擺滿了一條胡同,恭王府恢複了一個多月以前的臣門如市的盛況。
到了下午,文祥、寶鋆和曹毓瑛,直接從宮裡來到恭王府,這時隻有極少數關系特殊的客還在那裡,熟不拘禮,恭王道聲“失陪”,把他們引入小書房中,閉門密談。
“看樣子水到渠成,”文祥說了這一天召見的經過,又加上一句,“現在全瞧六爺你的了!”
“怎麼呢?”恭王環視座中,以豁達而沉着的聲音說,“我早就想過,事情不能由着我的脾氣辦。
你們大家說吧,隻要于大家有益,你們怎麼說我怎麼做。
”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依舊由文祥發言:“第一步,當然得上個謝恩的折子。
”
“嗯。
”恭王點點頭,“這用不着說的。
第二步呢?”
“第二步,請六爺明兒一早進宮,預備召見。
”
從罷黜以來,恭王從未進宮,就複了“内廷行走”的差使,仍然如故,這原是他跟兩宮太後賭氣,事到如今,這口氣已賭不下去,而且也沒有再賭下去的必要了。
恭王雖覺得這麼做,總有于心不甘之感,但既然已答應了大家維持大局,言猶在耳,無可推托,終于又點點頭表示勉為其難。
“等召見的那會兒,全在六爺自己。
反正一句話:你多受委屈。
”
說着,以眼色示意,曹毓瑛便從身上掏出一個空白信封來,抽出裡面的一張紙,遞給恭王。
這是個謝恩的奏折稿,恭王看不到三、五行,臉色就變了。
“六爺!”寶鋆急忙遞了句話過去,“你也别辜負了大家的一番苦心。
”
“天恩浩蕩,臣罪當誅!”恭王容顔慘淡地苦笑着,把折稿遞還給曹毓瑛。
三個人都有同樣的感覺,對恭王抱歉!但走到這一步,不能不狠下心來逼一逼:“怎麼樣呢?”文祥問道,“是不是遞了上去?”
“水不到、渠不成,我能說不遞嗎?”
三個人都微微低着頭,無言以解,更無言以慰。
終于文祥向曹毓瑛說道:“琢如,請你馬上就辦吧!”
“是。
”曹毓瑛起身告辭,為恭王去繕遞這道奏折。
這個“謝恩”的折子,實在是一通悔過書。
自從慈禧太後發那篇手诏以來,盡管嚴旨譴責,群臣交議,恭王自己始終不辯,暗中便顯得有一分不屈的傲氣在,意思也就是說:什麼貪墨、徇私、驕盈、攬權,都是欲加之罪。
但這個謝恩折子一上,便等于在屈打成招之下畫了供,恭王豈能甘心?
而大勢所迫,非如此不足以打開僵局。
除非如他自己一個人在燈下窗前,所千百通盤算過的,大不了連爵位都可以不要,以“皇六子”的身分,終身閑廢。
但考量大局,顧念許許多多牽連着他人功名得失的關系,總覺得對自己下不了棄富貴如敝屣的重手,那就隻好聽文祥、寶鋆和曹毓瑛他們去擺布了。
在曹毓瑛,恭王肯如此做,真有如釋重負之感。
派肅親王華豐會同刑部、都察院審問蔡壽祺指參薛煥行賄一案,慈禧太後交下的一紙回避名單,他人嫌疑較輕,幾乎都是陪筆,真正要回避的,隻有自己一個。
這一點曹毓瑛心裡明白,所以對恭王的複起,他也格外關切而賣力。
拿回那通奏稿,複回軍機處,找着值班的“達拉密”——軍機章京領班,立即謄正,扣準時刻,遞了上去。
所扣準的這個時刻,就是兩宮太後看完奏折,在一起傳晚膳的時刻,這樣,慈安太後才有機會表示意見。
果然,内奏事處依照軍機處傳來的話,把照例謝恩的不急之件,夾在傳遞緊急軍報的黃匣子中,一起送進宮去,多少年來立下的規矩,凡遇緊急軍報,随到随送。
等安德海遞上膳桌,慈禧太後打開一看,頭一件就是恭王的折子,不由得就說了句:
“老六有了折子了!”
現在慈安太後也頗了解辦事的規章制度了,便問:“那是謝恩的折子吧?”
“不錯。
”慈禧太後口中回答,目光卻注在奏折,一面看,一面便漸漸展開了得意的神色。
隔着桌子的慈安太後,看這神情,自然關切,“仿佛長篇大論的。
”她又問,“倒是說些什麼呀?”
慈禧太後真想這樣回答:我到底把老六給降服了。
但這話露了自己的本心,話到喉頭才改口:“老六也知道他自己錯了。
”
于是她連念帶講地說了給慈安太後聽。
這道奏折是曹毓瑛的苦心經營之作,悔過之忱,極其深摯,而字裡行間,又處處流露出惓惓忠愛,同時文字也不太深,所以慈禧太後講得非常透徹。
心軟的慈安太後聽得眼圈都紅了。
“唉!”她歎口氣揉着眼說,“說來說去,總是骨肉。
老爺子當年最寵他,把他的脾氣慣壞了,咱們這一番折騰,也給他受的了!我看,還是讓他回軍機吧!”
“遲早要讓他回軍機的。
等明兒召見了再說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