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僚友相晤,大談日本風景之美,詩料之豐。
張佩綸問他,日本的“明治維新”是怎麼回事?何如璋瞠目不知所對。
因此,張佩綸就很看不起他,雖然科名晚一科,卻不願自居于後輩,見面直稱他的号:“子義!”
反倒是何如璋稱他“幼翁”。
迎入船局大廳,奉為上座,自己側面相陪,“幼翁”長,“幼翁”短,陳述船局的概況。
張佩綸半仰着臉,“嗯,嗯”地應着,簡直是“中堂”的架子。
“幼翁!”陳述完了,何如璋又問:“局裡替幼翁備了行館,是先進省,還是駐節在此?”
“自然是進省。
上頭當面交代,福建的應興應革事宜,讓我不妨先問一問穆春岩、何小宋。
我打算明天就進省。
”
這是指福州将軍穆圖善跟閩浙總督何璟,言下之意連福建巡撫張兆棟都不在他眼裡。
何如璋不知他銜着什麼密命,要到福建大刀闊斧地來整頓?益發不敢怠慢,當天陪着他勘察船政局的船槽、船塢,所屬的九個廠,以及教習制造和管駕的“前後兩學堂”。
夜來設宴相邀,張佩綸辭謝不赴,何如璋将一桌盡是海味的燕菜席,連廚子一起送到行館,張佩綸總算未曾峻拒。
第二天一大早,何璟特派督标中軍,由首縣陪着,用總督所坐的八擡綠呢大轎,将張佩綸接到福州。
将軍督撫以下,都在南門接官亭站班侍候,一則迎欽差,再則“請聖安”。
凡是欽差莅臨,地方文武官員照例要“請聖安”,此時張佩綸的身分“如朕親臨”,所以下了綠呢大轎,昂然直入接官亭,亭中早已朝北供奉萬歲牌,下設香案,張佩綸一進去便往香案上方,偏左一站。
穆圖善跟何璟帶頭,鼓樂聲中,領班行禮,口中自報職名:“恭請皇太後、皇上聖安。
”
“安!”張佩綸隻答了一個字,這一個字比“口銜天憲”還要尊貴,是等于太後和皇帝親自回答。
行完這套儀注,張佩綸才恢複了他自己的身分,依次與地方大吏見禮——這時就不能不叙翰林的禮節了。
何璟号小宋,廣東香山人,亦是翰林出身,與李鴻章同年。
張兆棟則比何璟還要早一科,雖非翰林,卻真正是張佩綸十二科以前的“老前輩”。
隻是“後生可畏”,這須眉皤然的一總督、一巡撫,在張佩綸面前,不敢有絲毫前輩的架子,跟何如璋一樣,口口聲聲:“諸事要請幼翁主持。
”
“國家多難,皇上年輕,諸公三朝老臣,不知何以上抒廑注?”
張佩綸一開口便是責望的語氣,何璟與張兆棟面面相觑,作聲不得。
倒是穆圖善比較灑脫,直呼着他的号說:“幼樵!朝廷的意向,是你清楚,閩海的形勢,我們比較熟悉。
局勢搞到今天的地步,其來有自,所謂力挽狂瀾,恐怕亦不能靠一兩個人的力量。
都是為朝廷辦事,隻要開誠布公,和衷共濟,就沒有辦不通的事。
”
這兩句話,頗有些分量,加以穆圖善先為名将多隆阿所識拔,以後随左宗棠西征,号稱得力,算是八旗中的賢者,所以張佩綸不敢用對何、張的态度對穆圖善,很客氣地答道:
“見教得是!”
“說實話,朝廷的意向,我們遠在邊疆,實在不大明白,似乎和戰之間,莫衷一是。
”穆圖善又說,“幼樵,這一層上頭,要聽你的主意。
”
“不敢!”張佩綸因為和戰大計,有些話不便明說,而穆圖善又有将布防的責任加上自己頭上的意思,因而發言不得不加幾分小心:“軍務洋務,關系密切,如今各國形勢,大非昔比,和戰之間,自然要度德量力,倘或輕易開釁,深怕各國合力謀我。
朝廷的意向,我比諸公要清楚些,大緻和局能保全,一定要保全。
不過保全和局是一回事,整頓防務又是一回事,決不可因為和局能夠保全,防務就可松弛不問。
”
“那當然。
”穆圖善說,“隻是閩防力薄,不知道北洋方面,是不是肯出力幫助?”
“照規矩說,閩防應該南洋協力。
不過合肥是肯顧大局的人,這次已經當面許了我,撥克虜伯過山炮二十四門,哈乞開斯洋槍一千二百杆。
”張佩綸緊接着又說:“我想練一支新軍,要炮兵四隊,洋槍兵十幾營。
洋槍當然不夠,要請北洋代辦,合肥亦許了我,一定盡力。
”
這就更顯得張佩綸的實力了!一到便要練軍,看樣子要長駐福建,那就不會久用“會辦福建海疆事宜”的名義。
一下子當上總督,自不可能,調補福建巡撫卻是順理成章的事。
因此,張兆棟心裡就不好過了。
“幼翁,”張兆棟立刻獻議:“紙上談兵,恐怕無裨實際,我看不如請幼翁先出海,将全省口岸巡閱一遍,再定籌防之計,比較切實。
”
“我也有這個意思。
”張佩綸點點頭。
“那就歸我預備。
”張兆棟自告奮勇,要替張佩綸辦差。
張兆棟雖很起勁,而何璟對出巡一事,卻不大感興趣,因為一則以總督之尊,伴着張佩綸同行,到底孰主孰從,不甚分明,未免尴尬,再則戰守之責,實在有些不敢承擔,不如趁此機會推卸給張佩綸。
打定了這個主意,便對穆圖善拱拱手說:“春翁,請你陪幼翁辛苦一趟,我就不必去了,說實話,去亦無益。
”
最後那句話,自承無用,張佩綸沒有強迫他同行的道理。
而張兆棟看總督如此,亦不便過分表示親熱,因而最後隻有穆圖善陪着張佩綸到海口巡視了一遍。
看倒沒有看出什麼,聽卻聽了不少。
穆圖善對于福建的防務,相當了解,頗不滿何璟的縱容部将。
談到福建的武官中,聲名最壞的有兩個人,一個是署理台灣鎮總兵楊在元,此人籍隸湖南甯鄉,早在同治年間,以督标中軍副将,調署台灣總兵,因為吃空、賣缺,為人參奏,解職聽勘,且以供詞狡詐,下獄刑訊,面子搞得非常難看。
那知到了光緒三年,不知怎麼走通了何璟的路子,竟以“侵冒營饷,已照數賠繳”奏結,開複原官。
因為貪污下過獄的總兵,重臨舊地,俨然一方重寄,台灣的百姓,自然沒有一個人看得起他的。
而楊在元居然又幹了好幾年總兵。
上年春天到秋天,父母先後病故,亦不報丁憂,戀棧如故,在穆圖善看,真是恬不知恥。
等二個是福甯鎮總兵張得勝,他受制于手下的兩名副将,一個叫蔡康業,一個叫袁鳴盛,紀律廢弛,根本不能打仗。
不過新募了十營兵,防守長門等地的炮台,如果張得勝一調動,這十營新兵有潰散的可能。
張佩綸一聽,怒不可遏。
他可以專折言事,當然可以據實糾參,隻是參劾歸參劾,調遣歸調遣,他亦不管自己是不是有調遣總兵之權。
回到省城,就拟好一道咨文,通知何璟,說海疆緊要,似楊在元這種“貪謬不肖之員,難與姑容”,請何璟“遴員接署”。
他的幕友勸他,這樣做法,似乎使何璟的面子不太好看。
照一般的規矩,奏參楊在元最好跟總督會銜,更不宜這樣徑自作了開缺的決定,而況台灣的軍務,已奉旨由劉銘傳以巡撫銜負責督辦,似乎亦不便侵他的權。
張佩綸悍然不顧,照自己的決定行事。
拜發完了參楊在元的折子,接着又參蔡康業和袁鳴盛,特别聲明:“張得勝戰功夙著,不便臨敵易将,嚴加教誡,而撤該副将離營,諸軍始服。
”又說:“臣以書生初學軍旅,來閩旬日,豈敢率爾糾彈?但大敵當前,微臣新将,非有恩信足以孚衆,若不信賞必罰,深慮此軍臨敵必潰。
”等這個折子發出以後,才将張得勝傳了來,聲色俱厲地申斥了一頓。
消息一傳,沒有人敢說他跋扈,隻覺得欽差大臣的威風,着實可觀。
何璟、張兆棟、何如璋更是惴惴不安,心裡都很明白,李鴻藻雖跟着恭王一起倒黴,而清流的勢力,卻如日方中。
張佩綸受慈禧太後特達之知,内有醇王的倚重,外有李鴻章的支持,更加惹不起。
惹不起是一回事,張佩綸咄咄逼人,教人受不受得了又是一回事。
特别是何璟,身為統轄全省文武,手操生殺予奪之權的總督,卻為一個後輩欺侮到如此,自覺臉面無光,十分苦惱。
同時,軟既不甘,硬又不可,不知該持何态度?因而長籲短歎,恨不得上奏辭官。
他有個幕友姓趙,紹興人。
這個趙師爺從鹹豐十年,何璟當安徽廬鳳道時,延緻入幕,追随他已有二十多年。
趙師爺本來專習刑名,但也做得一手好詩,談吐亦很風雅,所以東翁扶搖直上,由監司而巡撫,由巡撫而總督,對于刑名方面,雖不必再如何借重,卻自然而然成了一名清客。
談詩論藝之暇,藻鑒人物,評論時局,頗有談言微中之處,竟成了何璟的“不可一日無此君”的密友。
張佩綸的作為,東翁的煩惱,自然都在趙師爺的冷眼之中。
本來以為何璟一定會移樽就教,來談他的苦楚,誰知何璟整日為了應付張佩綸,隻跟管章奏、管兵備、管洋務的幕友打交道,竟一連三天,未到趙師爺那裡。
于是趙師爺按照随園食譜,親手做了幾樣好菜,又開了一壇家鄉寄來的陳酒,以詩代柬,邀東翁宵夜。
到了晚上,何璟應約而至,見面是強為歡笑的光景,趙師爺故作不解地問起:何事不樂?
“你沒有聽說嗎?”何璟反問一句:“豐潤欺人太甚!我真正流年不利。
”
“大帥說那裡話?”趙師爺斟酒相敬,“這是天助大帥成功,怎麼倒自尋煩惱?”
“你要我喝一杯,倒可以。
如有稱賀之意,那就竊所不喻了。
”
趙師爺不響,咳嗽一聲,向左右看了一眼,侍候的聽差會意,都退了出去。
“我請問大帥,”趙師爺低聲問道:“豐潤此來,是為什麼?
是不是想來立功?”
“那還用說!不是立功,何以大用?”
“那就是了。
”趙師爺問道:“他的銜頭,是會辦福建海疆事務,若有功勞,難道就是他會辦一個人獨得?”
“啊,啊!”何璟大有所悟:“你這話有點意思了。
”
“大帥明白就好。
”趙師爺用筷子蘸酒,在桌上寫了一個“李”字,“豐潤此來,就等于他來。
和也罷,戰也罷,必有‘錦囊’付予豐潤,到時候自見妙用。
大帥何妨坐享其成?當年官文恭在湖北的情形,大帥莫非倒記不得了?”
何璟當過湖北藩司,是在同治年間,胡林翼早已下世,而官文仍舊是湖廣總督。
當年胡林翼刻意交歡于官文,但求能暢行其志而功成不居,推讓于官文的苦心孤詣,鄂中老吏,都能娓娓而言,何璟自然記得。
張佩綸雖決沒有胡林翼那樣的雅量,自己卻不妨學官文的度量,讓他暢行其志,反正不論軍務、洋務、緊要大事,必得會銜出奏,将來如有功勞,少不了自己的一份。
“先不談将來,且說眼前。
豐潤即令眷風得意,一時亦巴結不到大帥的位子,如今事事依着他,教他沒話可說,大帥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