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一句俗語:“先下手為強!”慈禧太後就作好一道皇帝出面的“手诏”等着。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做文章”,上谕的款式、語氣、用詞,她都熟悉,但嘴裡念得出來,寫到筆下,卻似乎遇到了一别多年的兒時遊伴那樣,隻覺得模樣兒仿佛有些象,就叫不出名字來。
自知别字連篇,也顧不得臣下笑話了。
寫完收起,恬然入夢。
這是她與任何女人不同的地方,越是遭逢大事,她越能鎮靜。
深宮寂寂,禁漏沉沉,一切都如平日。
而王公朱門、大臣府第,卻頗有徹夜燈火的,鑒園就是如此。
文祥和曹毓瑛都還在,寶鋆卻告辭了,因為他奉派了本年正科會試的副主考,第二天要與正主考大學士賈桢一起入鬧,聽了文祥的勸,先回家休息。
到得二更時分,外面傳報進來:“五爺來了!”随即看見惇王甩着袖子,大步而來,宮燈映着他的臉,顯得特别紅,看樣子是有幾分酒意了。
恭王和在座的人一起都站了起來,還來不及迎出去,那位向來以儀節疏略,語言粗率出了名的“五爺”,撩起衣幅,一腳跨進門,一手便指着恭王大聲說道:“老六,你怎麼把老好人的‘東邊’也給得罪了!”
這問得太突兀,恭王一時無以為答,不過這時候也還不是他們兄弟倆密談的時候,因為文祥和曹毓瑛都趕着來向他請安寒暄。
惇王也不坐,就站在那裡大發議論,意思中表示這是“鬧家務”,慈禧太後不該召見内閣,應該召見近支王公來商量。
又用了句“家醜不可外揚”的成語,不倫不類,使得恭王有些啼笑皆非。
但是文祥和曹毓瑛卻都認為惇王的所謂“鬧家務”,不失為一個看法,太後與議政王之間是國家大事,如果能看成嫂子與小叔的争執,那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就容易了。
因此,他們兩人都暗地裡向恭王抛眼色,示意他趁此拉攏惇王。
恭王自能會意,很沉着地等他滔滔不絕一番議論過後,大口喝茶時,便即表示态度:“麻煩是我自己惹的,我也不必辯白什麼!反正在外,有軍機,有内閣,在内,有咱們自己弟兄。
五哥,你居長,你說吧,我該怎麼辦?”
“這要大家商量着辦。
”惇王說,“我的意思得把老七找回來。
”
這個主意是不錯的,蔡壽祺的原折中,即有以醇王代恭王議政的涵意,則醇王就成了關鍵人物,他的态度能夠澄清,有助于恭王地位的穩定。
但是,醇王正在主持修理東陵的工程,不是一兩天内趕得回來的,就算能夠趕回來,他的态度如何,也很難說。
因此,惇王的這個建議雖好,卻是緩不濟急。
為了敷衍他,文祥接口問恭王說:“五爺的話該聽,咱們先給七爺送個信吧。
”
“對了!馬上派專差給他送信。
”惇王說說又語無倫次了,“蔡壽祺這個小子,還真會拍馬屁!叫我,就把他找了來,先叫侍衛揍他一頓再說。
”
恭王和文、曹二人都笑了。
一方面是笑惇王,一方面是笑蔡壽祺,弄巧成拙,“饬下醇郡王、大學士、六部九卿秉公會議”這句話,“醇郡王”三字成了絕大的敗筆。
不但得罪了惇王,而且将來也會逼得醇王非表示支持恭王不可。
當然,這一點還得下功夫去運用。
“目前隻有這麼辦,”文祥很扼要地作了一個結論:“等會議複奏,看上頭是怎麼個意思?再商量下一步。
五爺親貴居長,該五爺說話的時候,五爺也不是怕事的人。
”
這兩句話恭維得恰到好處,“對了!”惇王拍着巴掌說,“我不怕事!有話我一定要說。
欺侮人可不行!”
這當然是指慈禧太後而言。
他們弟兄之間,時有龃龉,不想到了緊要關頭,惇王卻有休戚相關的手足之情,這是恭王栽了跟鬥以後,最大的安慰。
等惇王一走,文祥和曹毓瑛也要告辭了,他們已經商量停當,恭王不上朝,其餘的軍機大臣依舊入直,一切政務照常推行,要這樣才能沖淡“山雨欲來”的陰沉。
所以文、曹二人需要回家略微休息一下,五更時分便須進宮。
進宮一直不曾“叫起”,這也在意料之中。
朝中各衙門,這一天的目光都集中在内閣。
蔡壽祺出了很大的風頭,當他一到,聚集在内閣周圍的人,無不指指點點,小聲相告:“那就是參恭王的蔡翰林。
”他也知道大家矚目的是他,内心不免緊張,尤其糟糕的是他不曾估計到有被召赴内閣“追供”這一個變化,有許多話不能說,有許多話不敢說,恭王不曾扳倒,自己卻先有一關難過,心裡失悔得很。
進到内閣大堂,隻見正面長桌上一排坐着好幾位大臣,一眼掃過,見是昨天被召見的七個人以外,另加一位文淵閣大學士倭仁。
兩殿兩閣四相,論資序是武英殿大學士賈桢、文華殿大學士官文、體仁閣大學士周祖培、文淵閣大學士倭仁,賈桢入闱,官文在湖北,在座的也還應該是周祖培為首,但以奉旨由倭仁主持,因而由他首先發言審問。
“蔡壽祺!”倭仁用他那濃重的河南口音,慢條斯理地問道:“你是翰林,下筆措詞的輕重,你知道嗎?”
“回倭中堂的話,既是翰林,不能連這個都不知道。
”
“好,那麼我要請教,”倭仁用念文章的調子,拉長了聲音說:“‘有貪庸誤事,因挾重赀而内膺重任者;有聚斂殃民,因善夤緣而外任封疆者’,這兩句話,是指誰呢?”
“是……。
”蔡壽祺遲疑了。
“你不能自欺!”吳廷棟鼓勵他說,“要講實話,無須顧忌。
”
“聽說在‘總署’行走的薛大臣和陝西劉中丞,有此事實。
”
“事實如何,請道其詳。
”倭仁說。
“無非聽說而已。
”
“聽說怎麼樣呢?”
“聽說……,薛、劉兩位都是有了孝敬。
”
“孝敬誰啊?”倭仁問道:“是議政王嗎?”
“是。
”
“這得拿證據出來!”周祖培第一次發言,“是有人證,還是物證?”
“都沒有。
”蔡壽祺這下答得很爽快,“我不過風聞言事而已。
”
“你不必有何顧忌!”吳廷棟再一次對他鼓勵:“我們面奉兩宮太後懿旨,秉公會議具奏,決不會難為你。
”
“是如此。
确系傳聞,並無實據。
”
“那麼是聽誰說的呢?”
“這不必問了。
”周祖培反對吳廷棟的态度,“既是風聞,不宜株連。
”
“是,不宜株連。
”協辦大學士瑞常接口說,“我看讓他遞個親供,就複奏吧!”
倭、周兩閣老都點點頭,會議就算結束了。
蔡壽祺借内閣的典籍廳,寫了一紙簡單的“親供”,也算是過了關了。
于是商量複奏,由刑部侍郎王發桂拟了個稿子,交到倭仁手裡,他朗聲念道:
“竊臣等面奉谕旨,交下蔡壽祺奏折二件,遵于初六日在内閣傳知蔡壽祺,将折内緊要條件,面加詢問,令其據實逐一答覆,並親具供紙。
臣詳閱供内,唯指出薛煥、劉蓉二人,並稱均系風聞。
其餘驕盈,及攬權、徇私三條,據稱原折均已叙明等語。
查恭親王身膺重寄,自當恪恭敬慎,潔己奉公,如果平日律己謹敬,何至屢召物議?閱原折内貪墨、驕盈、攬權、徇私各款,雖不能指出實據,恐未必盡出無因。
況貪墨之事,本屬暧昧,非外人所能得見,至驕盈、攬權、徇私,必于召對辦事時,流露端倪,難逃聖明洞鑒。
臣等伏思黜陟大權,操之自上,應如何将恭親王裁減事權,以示保全懿親之處,恭候宸斷。
”
大家細心聽完,商量着點竄了幾個字,發抄具名,遞了上去。
第二天兩宮太後召見倭仁、周祖培等人,慈禧太後不提複奏,先親手頒下一道朱谕。
“裡頭有‘白’字,也有句子不通的地方,你們替我改一改!”
三十剛剛出頭的太後,作了個略帶羞澀的微笑。
以她的身分,這樣的笑容,難得看見,所以格外顯得妩媚。
但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