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兩月一輪,你老派在三班,要四個月以後才會進宮請脈,我就沒有告訴你這話。
先叨光你老四個月的房飯錢再說。
如今,是不要緊了!”
“怎麼?”杜鐘駿趕緊追問:“何以見得我不要緊?”
“你老不是說,皇上的病危險了嗎?皇上危險,替皇上瞧病的大夫就不危險!”
杜鐘駿恍然大悟。
心中萬感交集,真有悔此一行之感。
趙掌櫃看他有異,很知趣地起身告辭,杜鐘駿卻不放他走,“談談,談談!”他說,“你沒告訴我陳大夫是怎麼碰了大釘子。
”
于是趙掌櫃又坐下來談陳蓮舫。
據說他頭一天請脈,便受诘責,第二天請脈時,皇帝把他的藥方發了下來,上面批了十二個字“名醫伎倆,不過如此,可慨也夫!”
“聽太監們說,皇上自己也常常看醫書,俗語說的‘久病成醫’,皇上也懂醫道了。
有一天把自己的病情寫了張單子,等陳大夫開了藥方,皇上把他叫去,拿自己開的單子跟脈案一對,完全是兩碼事。
當下便拿陳大夫狗血噴頭訓了一頓。
不過,還沒有今天下午碰的釘子大!今天下午,皇上把陳大夫的藥方擲在他臉上,還說了句‘我的病都誤在你手裡,死了也饒不了你們!’”
聽了這段新聞,杜鐘駿别有意會,陳蓮舫畢竟把太醫院得罪了。
當六名禦醫請脈之初,宮内曾交下太醫院為皇帝所開的藥方兩百多張,脈案前後矛盾,莫衷一是,固非深于醫理者不辨,但論用藥,凡是稍知醫道的,即能指出謬誤。
既用性熱的幹姜、附子,又用性寒的羚羊、石膏,一會用大黃、枳實攻,一會又用人參、紫河車補,應有盡有,無所不備。
這兩百多劑藥虧得皇帝是挑着服,倘或盡數服下,早就不治了。
這些話,見機的人隻是腹非而已,陳蓮舫曾打算上奏痛論一番,後來聽人相勸,打消了原意。
不過偶爾也發發牢騷,必是太醫院的人聽到了,在皇帝面前不知說了他什麼壞話,以緻大碰釘子。
“杜老爺,”趙掌櫃問說:“我有點納悶,陳大夫也是名醫,莫非連皇上的什麼病都瞧不出來?”
“那決不至于。
”
“既然不至于,可又怎麼老碰釘子?莫非是怯場,一見了皇上,把他的本事吓回去了?”
“這也不會。
”杜鐘駿答說:“大概他也知道,給皇上請脈,隻有壞處,沒有好處,故意這樣子,為的是希望皇上不找他,就可以回家。
”
“是!”趙掌櫃深深點頭:“大概他回家也快了!”
杜鐘駿懂得他的意思,龍馭上賓,各省所薦的醫生,自然各自回鄉。
處分是決不會有,可是下诏征醫,結果是将應該治好的“今上”搞成一位“大行皇帝”,不但于心不甘,更怕一回家鄉,笑罵都來,日子很不好過。
因此,輾轉中宵,始終不能入夢,到得四更時分,起早趕路的旅客,嘈雜不堪,越發令人心煩。
杜鐘駿索性就不睡了,漱洗早餐,衣冠整齊地坐等内務府派人來接。
※※※
“皇上怎麼樣?”明知是多餘的,杜鐘駿仍舊問了出來。
“仍舊是那樣子。
”繼祿答說:“倘或一下子變好了,反倒是不好了!”
這話初聽不可解,細想才明白,他是在說“一下變好”必是“回光反照”,已入“大漸”之時。
“皇上今兒不能起床了……。
”
繼祿一語未畢,自己停止,臉望窗外,杜鐘駿也向外望,隻見世續匆匆而來,手裡持着一張紙,一進門便說:“有朱谕,你們都看一看。
”
此非宣谕,禮數不妨馬虎,增崇站得近,接過朱谕看了一遍說:“内務府的人決不敢,既有朱谕,就再切切實實告訴他們就是。
”
“對了!不但要切實告訴他們,還得切實稽查。
這件事關系既大,一點兒都不能疏忽。
”
這時朱谕已到了繼祿手中,杜鐘駿探頭望去,看得很清楚,寫的是:“皇帝病重,不許以丸藥私進。
如有進者,設有變動,惟進藥之人是問!”
“是了!”繼祿将朱谕還給世續,望一望增崇,提出建議:
“中堂,我看皇上寝宮将加派護軍看守。
”
“不好!不好!瞧着不成樣子。
”世續說道:“你們隻多派得力可靠的人,暗中留意就可以了!”
其實已将近午,瀛台方始傳旨請脈,呂用賓與施煥在儀鸾殿為慈禧太後看病,所以杜鐘駿與周景焘臨時湊成一班,但請脈時仍是個别入内,杜鐘駿在先,周景焘在後。
請脈仍在左首那間屋子,也仍是靠窗的那張炕床上,不過前一天還能起坐,這天是睡在炕上,旁邊站着一個三十多歲的太監,薄棉袍外面套一件藍色甯綢的背心,神色很平靜,毫無憂戚之容。
皇帝先是朝裡睡着的,太監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道:“杜大夫來給萬歲請脈。
”
于是皇帝很吃力地翻過身來,杜鐘駿跪下行了禮,擡頭望去,隻見皇帝的臉色發黑,雙眼失神,看了杜鐘駿一眼,将頭轉了過去,把一隻手伸出來,杜鐘駿拿一卷書卷起來将他的手腕墊穩了,開始診脈。
脈象更不好了,疾勁而細,心跳得很快,但已有衰竭之勢。
另一隻手在炕床裡面,診按不便,實在也就無須再診了。
“皇上大解了沒有?”杜鐘駿問那太監。
“沒有。
”
“進了什麼食物?”
“什麼都不想進,隻想喝水。
”
“晚上睡得好不好?”
“那睡得着啊?”那太監的語氣,似乎覺得他問得好笑。
這就不必再問了,杜鐘駿磕一個頭,起身退出。
與周景焘會合在一起,默默地回到内務府公所。
“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