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就可以定他的死罪。
而“不分老幼”這四個字,簡直蔑絕倫常,亦為清議所萬萬不容,更為身為婦女的兩宮太後認為罪大惡極。
勝保該死!但怎樣死法呢?死刑有好幾種,是斬、是絞?
是“立決”還是“監候”?
“自然是‘斬立決’!”周祖培摸着胡子,斷然決然地說。
這個原則是大家所同意的,除非不教他死,要死就要快。
不管是“斬監候”還是“絞監候”,到秋後勾決處斬,還有兩三個月的時間,隻怕夜長夢多,别生枝節。
但是綁到菜市口有肅順的前車之鑒,勝保臨死之前,少不得也有一場破口大罵,抖露許多内幕,那跟肅順的亂罵又自不同,所以大多數的人都不贊成斬立決。
隻以周祖培年高位尊,雖以恭王的身分,亦不便當面反對他的意見,因而他向文祥遞了個眼色——文祥自然明白,點點頭,把身子朝前俯一俯,表示有話要說。
寶鋆性子急,本想開口,看到文祥這個動作,便讓他發言:“博川,”他為他作先容,“你必是有話,你說吧!”
“論勝保的種種不法,立正刑誅,亦是咎有應得。
”文祥看着周祖培說:“不過,我想上頭或許會派老中堂監斬,這麼熱的天,轟動九城,傾巷來觀,老中堂這趟差使太累,叫人放心不下。
”
話說得異常委婉,而且也提供了一個極好的建議。
二品大員獲罪處決,監刑的不是王公,就是大學士,周祖培主殺勝保最力,正好把這個差使派給他,所以恭王連連點頭:“不錯,不錯!我一定面奏兩宮,請芝公監視,另外再派一個綿森吧!”
周祖培自己也知道。
當着“管理刑部”的差使,多半會奉旨監刑,便即問題:“這一說,要請上頭賞他一個全屍?”
“對了!”文祥趕緊接口:“請上頭從寬賜令自盡吧!”
大家都不再開口,就此定議。
等第二天進養心殿,恭王把具報會議結果的奏折以及明發上谕都準備好了。
等聽完了恭王的陳奏,慈禧轉臉望着慈安太後問道:“姐姐,你看呢?”
要讓慈安太後殺人,她總覺得心有未忍,所以皺着眉答道:“勝保實在也鬧得太不象話。
如果……。
”
話沒有完,她的意思卻很明白,如果罪無可赦,也就隻好殺了!慈禧太後想了想,莊容宣示:“就從寬賜令自盡。
”
“再跟兩位太後回話,”恭王又談勝保的案子,“想請旨,派大學士周祖培、刑部尚書綿森,監視勝保自盡。
”
“可以!”
于是恭王從寶鋆手裡,接過預先拟就的旨稿,捧呈禦案,兩宮太後蓋了“禦賞”和“同道堂”的圖章,發了下來,由軍機處派專人送交内閣,内閣轉送刑部。
刑部大堂中,周祖培和綿森都衣冠整肅地在等着,提牢廳的官員已略有所聞,也在伺候待命。
等上谕一到,周祖培從封套裡抽出來略微看了一下,便向綿森說道:“叫他們預備吧!”
刑部提牢廳,專有一間屋子,作為賜令自盡之用。
清朝以來,畢命于此的大臣也不少,和珅就死在這裡。
所謂“預備”,極其簡單,用塊白绫子從梁上挂下來,打個死結就行了。
然後便要去傳喚勝保來就死。
七月十幾的天氣,名為“秋老虎”,又當中午,熱不可當。
勝保是個胖子,特别怕熱,光着上身,在磚地上鋪一領涼席,正要午睡。
傳喚的差役,便在窗外喊道:“勝大人,請穿上衣服吧!”
“幹嗎?”
“還不是那一套嗎?請勝大人到内閣去走一趟,天這麼熱,那裡的房子大,涼快,去走一趟也不錯!”
“出去溜溜也好。
”勝保蹒跚地從涼席上起身,“我正想吃‘沙鍋居’的白肉。
”
“好啊!回頭我伺候你老上‘沙鍋居’。
”
“你叫人打盆水來!”
勝保的手面闊,經常有賞賜,所以刑部的差役都願意巴結他。
但此時不便叫他們來服役,怕言語或神色之間有所洩露,讓他發覺疑窦,引起許多麻煩,所以那司官親自拿銅盆去打了一盆冰涼的井水來。
勝保大洗大抹了一番,換上杭紡小褂褲,細白布襪子,雙梁緞鞋,然後穿上江西萬載出的細夏布長衫,外套一件玄色實地紗“卧龍袋”。
頭上戴一頂竹胎亮紗的小帽,帽結子是櫻桃大的一顆珊瑚,帽檐上綴一塊綠如春水的翡翠。
左手大拇指上一隻白玉扳指,右手拿一把梅鹿竹的折扇,扇面上一邊是王麓台的山水,一邊是恽南田的小楷。
完全是一生下來就有爵位的“旗下大爺”的打扮。
美中不足的是那根辮子不能重新梳一梳,好在他自己看不見,隻低頭看一看前面衣襟,問道:“車套好了沒有?”
“早就在伺候了。
”
“咱們走吧!”
出了屋子,原該往南,那司官卻往北走,一面走,一面說:“從提牢廳邊上那道門走吧,近一點兒。
”
勝保沒有說什麼,輕搖折扇,踱着八字步,跟着他走,一走走進一座小院落,蓦地站住腳說:“怎麼走到這兒來啦?這是什麼地方?”
“那不有道門嗎?”
門倒是有道門,那道門,輕易不開,一開必有棺材進出。
勝保似乎對他的答語不能滿意,正站着發愣,一響碰撞聲,等他回過頭去,剛進來的那道門已經關上了。
于是有人高聲喝道:“勝保帶到!”
北面一明兩暗的三間官廳,當中一間原來懸着竹簾,此時卷了起來,大學士周祖培、刑部尚書綿森,紅頂花翎,仙鶴補褂,全副公服出臨。
勝保一見,便有些支持不住,額上冒的汗如黃豆般大。
“勝保接旨!”綿森神色懔然地說。
兩名差役已經趕了上來,一左一右扶掖着他。
把他攙到院子裡,就在火微的青石闆上,揿着他跪下,聽宣旨意。
這時的勝保,雖已臉色大變,但似乎有所警覺,不能倒了“大将”的威風,所以雙臂掙紮了一下,意思是不要差役扶持。
果然,等他們放開了手,他把身子挺了挺,跪得象個樣子了。
綿森從司官手裡接過上谕,站在正中。
等他從“前因中外諸臣,交章奏參勝保貪污欺罔各款”念起,一直念到“姑念其從前剿辦發撚有年,尚有戰功足錄,勝保着從寬賜令自盡,即派周祖培、綿森前往監視”為止,勝保背上的汗,把他那件“卧龍袋”都已濕透。
“勝保!”綿森又說,“這是兩宮太後和皇上賞你的恩典。
還不叩頭謝恩?”
“不!”勝保氣急敗壞地喊道:“這不能算完!”
“什麼?”綿森厲聲責問:“你要抗旨嗎?”
“我有冤屈,何以不能申訴?”
不等勝保把話說完,伺候在周祖培和綿森左右的司官,已揮手命令差役把勝保扶了起來,兩個人掖着他,半推半拉地,弄入後院中梁上懸着白绫的那間空屋。
勝保似乎意有所待,一面扶着窗戶喘氣,一面雙眼亂轉着,仿佛急于要找什麼人,或是尋一樣什麼東西。
等周祖培和綿森踱了進來,他拔腳迎了出去,守在門口的差役想阻攔,無奈他身軀臃腫,而且是不顧一切地直沖,所以沒有能攔得住。
一見他這神氣,監視的兩大臣,不由得都站住了腳,往後一縮,神色緊張地看着,那些司官和差役,自然更加着忙,紛紛趕了上來,團團把他圍住。
“周中堂!”勝保也站住了,高聲叫道,“我有冤狀,請中堂代遞兩宮太後。
”
周祖培微閉着眼使勁搖頭,慢吞吞地答了四個字:“天意難回。
”
勝保好象氣餒了,把個頭垂了下來。
差役們更不怠慢,依舊象原來那樣,一左一右掖着他進了屋。
一個端張方凳,擺在白绫下面,讓他墊腳,一個便半跪着腿說道:“請勝大人升天。
”
勝保呆了半晌,一步一步走向白绫下面,兩名差役扶着他踏上方凳,看他踮起腳把頭套了進去。
那個圈套做得恰到好處,一套進去便不用再想退出來,隻見他腳一蹬,踢翻了方凳,胖胖一個身子晃蕩了一下,兩隻手微微抽搐了一陣,便不再動。
兩名差役交換着眼色,年紀輕的那個說:“行了!”
“等一等!”年紀大的那個說,“你再去找兩個人。
他的身坯重,咱們倆弄不下來他。
”
等他喚了人來,勝保左手大拇指上的那個白玉扳指,已經不翼而飛。
年紀輕的那差役不作聲,扶起方凳,站了上去,探手摸一摸屍身的胸口,回頭說道:“來吧!”
解下屍身,放平在地上,照例要請監視的大臣親臨察看,周祖培和綿森自然也不會去看,隻吩咐司官好好料理,随即相偕踱了出去。
一路走,一路談,周祖培不勝感慨地說:“勝保事事要學年大将軍,下場也跟年羹堯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