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再沒有見過她,除了阖宮朝觐的場合。
那樣多的妃嫔,依班行禮,花團錦簇裡他從不注目,可是——總有避無可避,猝不防及,夢裡總是驚恸那一雙眼睛,哀涼如死水。
殿外隐隐有雷聲滾過,許是要下雨了,一陣疾風吹進殿來,吹得案上的折子嘩嘩翻出輕響。
她本能的放下茶盤,伸出手去按着,那衣袖輕輕拂過他襟前,袖間的幽香萦繞四散,熟悉而淡泊的香氣,叫人恍惚就想起許多年前,她盈盈侍立禦案前,亦是忙不疊伸手去按那被風吹起的折子,卻不想衣袖帶翻了茶,潑了他淋漓滿襟。
吓得一張臉雪白,隻問:“萬歲爺燙着沒有?”倒是她自己燙傷了手,幾日當不了差,身側突然覺得空落落的,從那時方知曉,隻是怅然若失。
十年……十年……歲月荏苒,光陰輕淺,居然就這樣過去了,藏得再好,隐得再深,忍得再苦,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鬓如霜。
隻有他知道,原來從來不曾忘卻,不能忘卻,不會忘卻。
這一路走來,那樣多的旁人都隻是淺淺的影,而她,是烙在心上的印,痛不可抑,所以永不想再觸。
他忘了她十年,不如說,他刻骨銘心了十年,無望了十年,她卻依然盈盈伫立眼前。
她輕輕理好奏章,熟練的将筆擱回筆山上,硯裡的朱砂明豔如血,忽然憶起當年教她寫字,琳琅……斜玉,雙木,斜玉,良……朱砂寫在柔軟的上用露皇宣紙上,一筆一劃,她的面頰紅如朱砂,連耳根都紅透了,神色認真如蒙童。
玄烨……一點一橫,一折再折……他的手下握着她的手,筆遲疑頓下,她聲音柔柔低低:“奴才欺君罔上……”果真是欺君罔上,原來她竟寫得一手簪花小楷。
她藏了多少,藏了多少……不依不饒,罰了寫字,“晝漏稀聞紫陌長,霏霏細雨過南莊。
雲飛禦苑秋花濕,風到紅門野草香。
玉辇遙臨平甸闊,羽旗近傍遠林揚。
初晴少頃布圍獵,好趁清涼躍骕骦。
”竟是寫了禦制新詩來應命,她就是這樣機智可人,字迹那樣清秀妩逸,功底必是臨過衛夫人的《古名姬貼》,臨過趙夫人的《梅花賦》……
他提了筆在後頭寫:“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隻這一句,她便微微變了臉色,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聰明如她,知道他真正要寫的話,隔座送鈎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燭火盈盈裡垂下頭去,他隻以為是歡喜,卻原來錯了,從頭到尾都錯了……
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
窗外雪澌澌下着,暖閣内地炕火盆烘着一室皆春,他微笑着道:“朕比義山有福氣,起碼更鼓初起不必應官入值。
”卻原來錯了,從頭到尾都錯了……
他在迷朦醉意裡執着旁人的手說過:“我一路尋來,隻是以為她是你。
”隻這一句話,令得宜妃那樣剛強的人淚如雨下,感泣永生。
他翻過身模糊睡去,唯有自己知道,其實這一路尋來,都是将旁人當成是她。
隻是她,十年來隻是她,這一世,隻怕也隻是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九五至尊,天子萬年,四海之内,千秋萬歲。
卻獨獨有一個她是恨不得,得不到,忘不了。
這十年……這十年……他也隻能問出一句:“你怎麼來了?”
她道:“李谙達去瞧奴才。
”突兀還是舊日裡的稱呼,做禦前宮女時的恭敬順婉。
答非所問的一句話,他卻突然不願再去想,就算是李德全叫她來的,她到底是來了。
他伸手攬她入懷,她順從的依在他胸口,那裡有最無法壓抑的渴求。
李德全遠遠在門外一閃,向殿内的人使着眼色。
宮女太監們都退下去,殿外電閃雷鳴,轟轟烈烈的焦雷滾過,風吹得窗子“啪啪”直響,李德全将窗上的風鈎挂好,退出殿外,随手關好殿門。
下雨了,大雨嘩嘩如柱,直直的從天際沖下來,如千萬條繩索抽笞着大地。
四面隻是一片水聲,無數水流順着瓦铛急急的飛濺下來,清涼芬芳的水氣彌漫開來,将暑熱消彌于無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