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我當時最想做的事,就是把椅子再挪回去。
她真吓人。
她的臉色像髒了的枕頭套,嘴角亮亮的有些濕東西,像冰川樣地一點點下滑,滑進她下巴周圍的深溝裡。
她的臉頰上點綴着老年斑,灰暗的眼睛裡有兩粒極小的黑色瞳仁。
她的手上瘤節突出,表皮長得蓋住了指甲。
她沒有戴下面的假牙,上嘴唇就突了出來;時不時地,她會用下嘴唇去抿上嘴唇,帶動下巴一起上去。
這讓那些濕東西淌得更快了。
我盡量不去看她。
傑姆重新打開《艾凡赫》念了起來。
我試圖跟上他,可是他念得太快了。
每當傑姆碰到一個不認識的字,他就跳過去,可是杜博斯太太每次都叫住他,讓他把字母拼出來。
傑姆念了大約有二十分鐘,在此期間我不是盯着被煙熏黑的壁爐架,就是望着窗外,反正盡量不去看她。
當他一路念下去時,我發現杜博斯太太的糾正越來越少,間隔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傑姆甚至憑空省略了一句。
她沒有在聽。
我向床上望去。
她出了什麼事。
她仰面躺着,被子擁到下巴上,隻能看見她的頭和肩膀。
她的頭在來回慢慢擺動。
時不時地,她會張大嘴巴,我能看見她的舌頭在裡面微微攪動起伏。
唾液成條地聚在她嘴唇上;她會把它們吸進去,然後再張大嘴巴。
她的嘴巴好像有一個自己單獨的生命存在。
它獨立于她的身體之外另行運作,一進一出,如同落潮時的蚶子洞。
偶爾它會發出噗的一聲,像有什麼黏稠的物質被煮沸了一般。
我扯了扯傑姆的袖子。
他看了看我,之後又看看床上。
她的腦袋正好向我們這邊擺過來,傑姆說:“杜博斯太太,你沒事吧?”她沒聽見。
鬧鐘突然響了,吓得我們僵在那兒。
一分鐘之後,神經還在刺痛當中,我和傑姆已經來到外邊的人行道上,開始向家走去。
我們不是逃出來的,是傑茜打發我們走的:鬧鐘的鈴聲還沒停,她就跑進來推着我和傑姆往外走。
“噓,”她說,“你們都回家吧。
”
傑姆在門口猶豫了一下。
“她該吃藥了。
”傑茜說。
門在我們身後合上的一刹那,我看見傑茜快步向杜博斯太太床邊跑去。
我們到家時才三點四十五,傑姆和我便在後院裡踢落地球,一直玩到去接阿蒂克斯的時間。
阿蒂克斯給了我兩枝黃鉛筆,給了傑姆一本橄榄球雜志,我猜這是對我們第一天給杜博斯太太念書的無聲獎勵。
傑姆告訴了他所發生的一切。
“她吓着你了嗎?”阿蒂克斯問。
“沒有,”傑姆說,“可是她太惡心了。
她是不是有癫痫什麼的。
她老吐唾沫。
”
“她也沒辦法。
人生病的時候常常很難看。
”
“她把我吓壞了。
”我說。
阿蒂克斯從眼鏡上方看了看我。
“你知道,你不必和傑姆一起去的。
”
第二天在杜博斯太太家的情形也和第一天類似,第三天也一樣,漸漸就有了規律:剛開始一切正常——那就是,杜博斯太太會就她最喜歡的話題——她的山茶花和我們父親的為黑鬼幫腔的傾向——折磨一會兒傑姆;其後她會變得越來越沉默,最後就迷糊了,完全不理我們。
接着鬧鐘響了,傑茜把我們噓出來,這一天剩下的時間就是我們的了。
“阿蒂克斯,”我有天晚上問,“到底什麼是‘為黑鬼幫腔’?”
阿蒂克斯臉色嚴肅起來。
“有人這麼叫你嗎?”
“沒有,是杜博斯太太這麼叫你。
她每天下午就靠叫你這個來熱身。
弗蘭西斯上個聖誕節也這麼叫你,那是我第一次聽到。
”
“你是因為這個才打他?”阿蒂克斯問。
“是…”.”
“那你為什麼還要問我什麼意思?”
我想對阿蒂克斯解釋:把我激怒的與其說是弗蘭西斯所講的内容,不如說是他講話的神态。
“他那樣子就像在罵人鼻涕蟲什麼的。
”
“斯庫特,”阿蒂克斯說,“為黑鬼幫腔隻是一種無聊的稱呼——就像鼻涕蟲一樣。
它很難解釋清楚——愚昧低賤的人每當覺得有人關愛黑人勝過關愛他們時,就會拿它來罵人。
它也混進了我們這類人的日常詞彙中,用以給人打上卑賤醜陋的标簽。
”
“可你不是真愛黑人,對嗎?”
“我當然愛。
我盡我所能去愛每一個人……有時我也很為難——寶貝,如果别人認為那是個下賤的說法并用來稱呼你,對你來說永遠構不成侮辱。
它隻能顯示那個人有多可憐,它不能傷害你。
所以不要讓杜博斯太太影響你的情緒。
她自己的麻煩已經夠多的了。
”
一個月後的某天下午,傑姆正在吭哧吭哧地念他稱之為“沃爾特?斯庫特先生”的《艾凡赫》,杜博斯太太依然每次都糾正他,這時響起了敲門聲。
“進來!”她扯着嗓子喊。
阿蒂克斯進來了。
他走到床邊托起杜博斯太太的手。
“我下班回來沒看見孩子們,”他說,“我想他們可能還在這兒。
”
杜博斯太太對他笑了。
我一輩子也搞不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