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醫生,某日一旦被戴上“大權威”“小權威”的紙糊高帽,挂上“業務白專人物”的牌子遊街示衆,那就等于做廣告,全城家喻戶曉了。
于是從醫院到家裡,一撥一撥的人點名道姓,非要被遊鬥過的他們診病治病不可。
老百姓才不傻呢,心裡明鏡似的,知道在什麼情況下應該毫不猶豫地選擇什麼人指望什麼人拯救自己。
包括白天批過“權威”鬥過“權威”的“造反派”甚至“專案組”的人,晚上也會帶着自己患了疑難病症的至愛親朋,隐至“權威”的家裡,請求他們按照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救死扶傷,發揚革命的人道主義”。
或用小汽車将“權威”們悄悄接到自己家裡……
在這一點上木匠和醫生相比差不多是同等的幸運。
當年中國人對一個理想的“家”的設計和要求,是以“腿兒”作标準的。
寫字台四條腿兒,大立櫃四條腿兒,一組沙發十二條腿兒……據說,應有盡有,添置齊全了,大約“四十六條腿兒”。
當然,這是一流标準,權勢者的标準,是處以上幹部們的家的起碼水平,是科長們追求和向往之的家的水平,是老百姓們夢寐以求的水平。
一對兒戀人打算登記結婚了,女方每每問男方——預備下多少條“腿兒”了?倘“腿兒”的數量太少,女方是要噘嘴兒,甚至是要掉眼淚要犯急的。
那麼婚期就得往後拖。
當年哈爾濱的小夥子結婚前,主要是為“腿兒”的多少而操心上火,而大傷腦筋,而四處奔忙。
一間新房,怎麼也得有二十幾條“腿兒”牢立在地,才能向新娘交代得過去。
才能将新娘高高興興地迎入。
“革命”耽誤了中國科技的發展,耽誤了中國生産的發展,卻從沒耽誤過中國的男人和女人結婚。
老百姓身上的衣服,總是要補的,總是要換的。
老百姓家裡的家具,總是要修的,總是要更新的。
衣服到處都有賣的,全市卻僅有兩處家具店。
而且買家具是要憑票的。
當年的一級工月薪二十四元,二級工三十六元,三級工四十二元。
當年四十歲以下的中國人,能升到三級工的是極少數。
籌備結婚的年輕人,月薪普遍在二十四元。
僅夠買一張寫字台的一條腿兒。
所以,打算結婚的年輕人,打算添置新家具的人家,即使是處長之家局長之家,一般也都得千方百計備下些木料,請木匠師傅給做。
被家具廠的“造反派”們“掃地出門”的“木工王”,身價不跌,反而倍增。
在人們的廣泛的需求意識中,仍是木工行業的“無冕之王”。
主動上門央求做家具的人們不計其數。
工期排得滿滿的,天天做也做不完。
相求的人們,除了付工錢,照例還得要送份兒禮。
八級木工的月薪是八十八元。
“木工王”反而因為被妒得福,每月收入都在二百元以上。
連家具廠的“造反派”們,更有權勢的“造反派”們也免不了有求他的時候。
既求他,當然就得庇護着他點。
家具廠的“造反派”們,盡管對他妒上加妒,卻奈何不得他。
他忙不過來,就要兒子做幫手,指導兒子學起木工來。
所以我的“戰友”在下鄉前就是一名好木工了。
正所謂名師出高徒。
他下鄉不久,主動要求調到了木工班。
一年後,手藝超群顯示,将連裡一些從未受過指導的濫竽充數的木匠的手藝全比下去了。
于是聲名大噪。
老職工、老戰士、知青們都紛紛求他做各式各樣的桌子,各式各樣的櫃子,各式各樣的箱子。
他從不收錢。
收錢性質就變了。
他很明智,恪守着不收錢的原則,以業餘時間幫人忙播種人情。
人緣廣泛,口碑甚佳。
有一年團政委到我們連“蹲點”,先是發現我們連的知青幾乎人人都有木箱,而且工藝都是那麼細緻,漆色也塗得那麼棒。
接着發現許多老戰士老職工家裡的桌子櫃子,都是嶄新的,樣式又都那麼美觀,大為驚詫。
于是召開現場會,嚴厲批判用公家木料做私人家具的不良現象。
批判了一通之後,對姚倫的木工手藝,卻又贊不絕口。
說想不到知青中會存在手藝如此高超的木工巧匠!說可惜知青中沒有八級。
若有,一定特批姚倫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