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一兩分鐘後,他二人的談話便結束了。
老人背着竹簍,盡量,不,是竭力挺直身闆,從我眼前默默走過。
子誠也沮喪地走到了我跟前,嗫嚅道:“我就料到根本沒用的嘛……”“我要聽的是她的原話!”“她說,謝了。
還說,人的一生,好比流水。
可以幹,不可以濁……”我不禁失語,竟至于,羞愧了。
以後幾日的傍晚,我一再看見徐阿婆往返于送茶路上,背着編補過的竹簍,竭力挺直單薄的身闆。
然而其步态,是那麼地蹒跚,使我聯想到衰老又頑強的朝聖者,去向我所不曉的什麼聖地。
有一天傍晚下雨,她戴頂破了邊沿的草帽,用塑料罩住竹簍,卻任雨淋濕衣服……
那曾經的草根族群中的美女;那八十三歲的,身患癌症的,竭力挺直身闆的茶村老妪,又使我聯想到古代的,鎮定地赴往生命末端的獨行俠……
似乎,我傾聽到了那老妪的心音:清名、清名……反反複複,二字而已。
不久前,子誠從他當“村官”的那個村子打來電話,告訴我徐阿婆死了。
“她,那個……我的意思是……明白我在問什麼嗎?……”我這個一向要求學生對人說話起碼表意明白的教師,那一時刻語無倫次。
“聽家裡人說,她死前幾天才還清那筆錢……老人家認真到極點,還央求村支書為她從縣裡請去了一名公證員……現在,有關方面都因為那一筆錢而尴尬……”
我不複能說出話來,也不知自己什麼時候放下電話的。
想到我和子誠口中,都分明地說過“還”這個字,頓覺對那看重自己清名的老人家,無疑已構成了人格的侮辱。
清名、清名……這不實惠反而累人自讨苦吃的“東西”呀,難怪今人都避得遠遠的,唯恐沾上了它!我之羞慚,因我亦如此……
陽春面
早年的五角場雜貨店旁,還有一家小飯館;确切地說,是一家小面館。
賣面條、馄饨、包子。
顧客用餐之地,不足四十平方米。
“館”這個字,據說起源于南方。
又據說,北方也用,是從南方學來的——如照相館、武館。
但于吃、住兩方面而言,似乎北方反而用得比南方更多些。
在早年的北方,什麼飯館什麼旅館這樣的招牌比比皆是。
意味着比店是小一些,比“鋪”卻還是大一些的所在。
我謂其“飯館”,是按北方人的習慣說法。
在記憶中,它的牌匾上似乎寫的是“五角場面食店”。
那裡9點鐘以前也賣豆漿和油條,然複旦的學子們,大約很少有誰9點鐘以前踏入過它的門檻。
因為有門有窗,它反而不如雜貨店裡敞亮。
栅闆一下,那是多麼豁然!而它的門沒玻璃,故門一關,隻有半堵牆上的兩扇窗還能透入些陽光,也隻不過接近中午的時候。
兩點以後,店裡便又幽暗下來。
是以,它的門經常敞開……
它的服務對象顯然是底層大衆。
可當年的底層大衆,幾乎每一分錢都算計着花。
但凡能趕回家去吃飯,便不太肯将錢花在飯店裡,不管那店所掙的利潤其實有多麼薄。
店裡一向冷冷清清。
我進去過兩次。
第一次,吃了兩碗面;第二次,吃了一碗面。
第一次是因為我一大早空腹趕往第二軍醫大學的醫院去驗血。
按要求,前一天晚上吃得少又清淡。
沒耐心等公共汽車,便往回走。
至五角場,簡直可以說饑腸辘辘了,然而才10點來鐘。
回到學校,仍要挨過一個多小時方能吃上頓飯;身不由己地進入了店裡。
我是那時候出現在店裡的唯一顧客。
服務員是一位我應該叫大嫂的女子,她很詫異于我的出現。
我言明原因,她說也隻能為我做一碗“陽春面”。
我說就來一碗“陽春面”。
她說有兩種價格的——一種八分一碗,隻放雪菜;另一種一角二分一碗,加肉末兒。
我毫不猶豫地說就來八分一碗的吧。
依我想來,僅因一點兒肉末的有無,多花半碗面的錢,太奢侈。
她又說,雪菜也有兩種:一種是熟雪菜,以葉為主;一種是鹽拌的生雪菜,以莖為主。
前者有腌制的滋味,後者脆口,問我喜歡吃哪種。
我口重,要了前者。
我并沒坐下,而是站在竈間的窗口旁,看着她為我做一碗“陽春面”。
我成了複旦學子以後,才知道上海人将一種面條叫“陽春面”。
為什麼叫“陽春面”,至今也不清楚,卻欣賞那一種叫法。
正如我并不嗜酒,卻欣賞某些酒名。
最欣賞的酒名是“竹葉青”,盡管它算不上高級的酒。
“陽春面”和“竹葉青”一樣不乏詩意呢。
一比,我們北方人愛吃的炸醬面,豈不太過直白了?
那我該叫大嫂的女子,片刻為我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