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了《國際歌》中那句話——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由于自己在這種險惡處境之下居然還會想到《國際歌》,覺得自己簡直太可笑了。
并且,因此而覺得恐懼少了幾分,近乎好玩的滑稽的遊戲心理頓生。
她操起靠在角落的一根竹竿。
它似标槍,是他在棚外修車時插在地裡用來撐遮日傘的。
婉兒就用帶矛的一端,一下接一下捅棚蓋。
她一邊這麼幹,一邊孩子似的哈哈大笑。
笑罷,便唱:
你從哪裡來
我的朋友
好像一隻蝴蝶
飛進我窗口……
一邊唱,一邊捅。
鷗鳥們受驚,撲棱棱全飛了起來。
透過棚蓋,隐約可見有幾隻沒飛,一動不動。
還有幾隻,在棚蓋上掙紮。
不是被她捅死的,就是被她捅傷的。
“你瘋啦!”
他奪下竹竿。
婉兒已淚流滿面。
棚蓋經她一陣亂捅,孔洞更多了。
和鷗鳥們啄的孔洞,連成了一片片篩狀的網眼。
無須鷗鳥們再啄,隻消它們更多地落下來,靠了它們集體的重量,就注定會将棚蓋壓塌。
至少壓塌一部分,造成一個它們可以飛入飛出的大窟窿。
驚翔起來的鷗鳥所發出的叫聲,呼喚來了更多更多的鷗鳥。
幸虧它們不再敢貿然落下。
它們在小木闆房上空響亮異常地叫着,盤旋着。
猝然一落,即刻飛起,卻絕沒有放棄進攻離開的意向。
這時街上展開了人和鷗鳥之間的戰鬥。
許許多多的男人——二十多歲的、三十多歲的、四十多歲的、五十多歲的,以棍棒、鐵鍁、掃帚……長長短短的形形色色的東西為武器,向鷗鳥發動反擊。
那簡直是真正的戰鬥!不,是搏鬥。
他們是自動組織起來的大學裡的男學生和工廠裡的男工人。
兩面大旗招展,一面上寫的是“工人敢死隊”,另一面上寫的是“大學生與市民共存亡”。
他們喊着,罵着,擊打着,倒下着,呻吟着……鷗鳥們叫着,俯沖着,用尖喙,用利爪,用翅膀圍剿着,進攻着……
人,雖然許許多多,然而與鷗鳥的數量相比,實在太少太少!從嚴格意義上講,那不過僅僅是人類向鳥類所證明的,維護本身尊嚴的象征性的精神戰而已。
盡管有許多鷗鳥死掉了。
也許幾百隻,也許上千隻。
但遮天蔽日的鷗鳥們的浩蕩大軍,最終還是占了絕對的優勢,将他們分成了人數更少的些個群體,對他們形成了圍殲之勢……
婉兒和他從小窗口向外望着,被那些人們的勇敢所震撼。
亦被鷗鳥們的嚣張所震撼。
“嘿!”
他将一隻手攥成個大拳頭,使勁砸在另一隻手的手心裡。
“膽小鬼!”
婉兒說,目光裡全是對他的鄙視。
“那些人才是男人,”她又說,“你不配是男人!”
“但那究竟有什麼意義?”他吼道,“那明明是送死!”
“你叫我惡心。
”婉兒又操起了那根竹竿,“與其等死,莫如拼死!我再和你一塊兒多待一秒鐘,都感到羞恥!”
婉兒被街上那些勇敢的男人們的行動所号召,說罷就要撥開門插往外沖。
他又從她手中奪過竹竿,一折兩截,一截握在自己手中,另一截遞給婉兒。
“你看!”他指指窗外,“如果你願意像他們那麼一種下場,你沖在前!我随你往外沖!那多勇敢!那多壯烈!那多英雄!你看他們的下場你看啊!”
這時,外面,人的互相助威的呐喊之聲和鷗鳥們響亮的叫聲,寂靜了下來。
那是一種如同萬籁俱寂的子夜般的寂靜。
盡管那時正值中午,太陽在城市的上空輝煌地普照着。
橫的街道和豎的馬路上,出現了一堆堆男人們軀體摞成的人堆。
兩面大旗傾而不倒,已被鷗鳥們的嘴爪撕扯得條條縷縷……
鷗鳥在人堆上雄赳赳地踱來踱去,不時啄幾下人的臉面和軀體。
離小木闆房最近的一座人堆下,探出着一隻手,五指一伸一攥的。
立刻有七八隻鷗鳥一齊去啄它。
轉眼間那隻手連同半條胳膊變為皮肉精光的骨骼……
他自己撥開了門插。
他對婉兒吼:“你往外沖啊!你沖出去啊!你他媽的沖啊!老子跟在你身後!老子不跟在你身後是婊子養的!”
他一手揪住婉兒的後衣領,往門外推她。
“不,不,不!”
婉兒雙手拽住那條吊着自行車的鐵鍊,聲嘶力竭地叫着,哇哇大哭。
“老子根本用不着你把我當英雄看!”
他放開了她。
他自己也已淚流滿面。
為了那些實踐了勇敢卻沒有達到目的且遭慘死的人們。
婉兒坐于地,不哭了。
處在兇險情境之中的人,尤其女人,稍獲喘延必懷疑現實。
兇險愈迫近愈猙獰,愈以為那不過是一場噩夢。
一場驚醒數次又接着做下去的連貫的噩夢。
他用他的大手抹了一把臉。
抹盡了淚。
如同刮雨器刮盡了汽車前窗的雨點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