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從他剛才那種張皇失措的目光中發現了這一真實。
他的目光中當然還有别的成分。
有在這種時候别的男人目光中具有的,她能像廚子立刻嗅出醬醋味道一樣判斷無誤的成分。
而從别的男人,一切蹂躏過她玩弄過她或她自以為征服了的男人的目光之中,卻一次也未發現他剛才的目光之中所具有的那一真實成分。
她早已練就了分離男人目光的高超本事。
她的眼睛如同非洲的一種鳥兒,其視力乃人眼的八倍!
她第一次沒有立即遭到侵犯和進攻。
她反而恰恰感到自己受傷了。
這使她内心裡充滿了憤怒。
他赤身裸體于她面前,她望着他像望着一條活魚上市!而現在她赤身裸體于他面前,他居然發窘了!居然目光張皇失措居然翻過身去佯睡不瞧她一眼!這将她對比得何等的放蕩啊!
她認為他肯定是在佯睡!
這個修自行車的王八蛋小子!
她故意慢慢地洗。
她故意弄出很響的水聲。
她覺得自己還未徹底失敗呢!不過是第一回合的小小的失利而已!
她不捕捉到那種支撐她畸形自尊的“良好”感覺誓不罷休。
她今天一定要最終使他匍匐在自己面前卑賤地吻她的腳!
他卻仍一動不動。
連她自己也開始覺得自己太不知趣了。
她沖淨了身體,按照他的吩咐,将水掃到外面,披着線毯走到了床邊。
這地方像監牢,他的床卻不失為一張幹淨的床。
洗過的褥單、枕巾、被罩,此前分明還沒被躺過蓋過。
“哎,你睡着了沒有?”
她推了他一下。
“你怎麼不問我做夢沒有?”他冷冷地說,“你如果真希望我睡着了,就不該洗那麼久,弄得水聲那麼響!”
“請你轉過身來。
”
“你想問我,你對男人有沒有誘惑力?那麼我老實回答你——有!不過我一受到裸體女人的誘惑,就犯困。
我困得不想睜眼再看你了,别煩我。
”
他不轉身。
“我披着線毯呢!你他媽的别以為我……”
她找不到一個恰當的詞。
“你以為,我以為你怎麼?”
“去你媽的!你那破沙發裡,有你至友的一窩兒女,你得把它們另外安排一下,要不叫我怎麼睡在上面?”
他到底轉過了身,見她的樣子不像說謊,下了床,到沙發跟前細瞧。
“嘿,還真是!我這兒有一隻兩隻可以,有一窩哪兒行!”
他嘟哝着,連同一大片棉花,将那窩老鼠崽兒從沙發裡掏出,捧着到外邊不知如何“安排”去了。
那破沙發又少了些棉花,彈簧更加暴露。
她用手按了按,心想和直接睡在彈簧上差不多。
她決定占據床。
待他從外邊進來,她已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了,心安理得地望着他。
“你怎麼睡在我床上!”
“你表現點兒騎士風度行不行?外國電影裡小說裡,哪個男士不照顧女士?”
“你少跟我油嘴滑舌!乖乖地,睡沙發上去,否則别怪我不客氣!”
“你對我客氣了麼?哪兒舒服我睡哪兒!”
“豈有此理,這是我家!”
“你這也算個家?再說是你心懷叵測把我诳到這鬼地方來的!”
她朝他翻了翻白眼。
“你你你說我把你诳來的?還敢誣蔑我心懷叵測!”
他舉起了拳頭。
她閉上了眼睛。
“哎,人應該講點兒道理吧!我好心好意,你反而……這是單人床,睡不下兩個人……”
他口氣一變,商量起來。
“正因為睡不下兩個人,所以你得睡沙發上去。
”
她連眼睛都不睜一下。
他拽着她一條手臂,想将她拖下床。
線毯從她身上滑落。
她軟綿綿的,仿佛沒骨架,順勢傾倒他懷裡。
他一推,她又躺在床上。
眼睛仍不睜一下。
“我真後悔我幹嗎救你!”
他也上了床,使勁兒往裡一擠,将她擠得身子緊貼着牆。
而他趁機收複了三分之二的失地,躺倒放平,同時嘟哝:“豈有此理!”
她企圖将他擠下床。
他的身子卻如同焊在床上。
她擠不動他。
她隻好委曲求全,放棄企圖,像一條被硬塞入罐頭裡的沙丁魚,老老實實地夾在他的身子和牆壁之間不再動彈。
并且唯有側躺。
他也不再動彈。
一具僵屍一樣。
經曆了白天的驚險,洗盡渾身的污濁之後,她感到乏力極了。
眼見他在她身旁躺得那麼舒坦,她很來火。
她漸漸偎向他的身體。
她又企圖引起他的沖動。
她根本不相信他對她毫無沖動。
如果他肯将這張床完全讓給她,那麼她甘願主動向他“奉獻”一次,之後心安理得酣睡一覺。
她此刻有些像黑市上的交易者,為了達到目的,不惜廉價兜售了。
區别在于僅能向他一個人兜售,而他似乎根本不需要她的“東西”。
而這“東西”又是她自己!
幾分鐘之後她明白,這一企圖也徹底失敗了。
交易毫無希望做成。
目的休想達到。
因他已睡着了。
鼾聲震床蕩壁。
他未挫,她自敗。
被夾在他的身體和潮濕的冷牆之間,還不如睡到沙發上去。
她終于識時務了,扯着線毯,爬過他的身體,下了床,蜷到沙發上了。
而他,似乎在夢中繼續進行着收複失地的戰鬥,胳膊立刻伸開,兩腿立刻叉開,于是整張床全屬于他了。
使她後悔自己的撤離也來不及了。
她關了燈。
将線毯往身上一裹,屈着雙腿躺在沙發上。
彈簧硌得怎麼也睡不着。
黑暗中她又坐了起來。
“奉獻”自己僅為一眠竟遭如此冷拒!
而此前有多少男人因此或為她揮金如土,或為她争兇鬥狠過啊!
和此刻她感受到的羞恥比,以前她領教過的種種淩辱,簡直都不值得一提!
她不但被推到了隻有自己鄙視自己的境況,而且被推到了連反省這一點也無人理睬的境況。
她第一次在一個男人跟前覺得蒙受了奇恥大辱。
而這個男人正睡态恣肆鼾聲大作……
她默默流淚了。
黑暗中他忽然下了床,也不開燈,全憑着對他的“家”的熟悉,站在放尿罐的地方,嘩嘩嘩長久地撒了一大泡尿。
她看不見他。
但聽到了聲響。
我睡不成,你也别想睡成!
她号啕大哭起來。
“哎,你哭什麼?”
“……”
“你别哭!萬一有人聽到,以為……而我他媽的沒有!我連碰你一指頭都沒碰!”
她哭得更兇了。
滿懷着對他的憎恨。
燈線吧嗒一響。
黑暗變成光明。
他第二次下床,兩步便邁到沙發前,将她抱起來,像抱壇子似的,不負責任地往床上一放,全不管将她這隻壇子放穩了沒有,扭頭便離開……
他順手拉滅了燈。
黑暗中她聽到那破沙發一陣“呻吟”。
她不哭了。
在片刻的寂靜之後,她緩緩躺下了。
目的是達到了,然而她一點兒也未感到竊喜。
他這人其實不壞。
倒是我自己太不是個東西了!婉兒,婉兒,你一向自認為你不壞,其實你很壞!你以怨報德,你無恥而且無賴,你作踐自己其實比任何一個男人作踐你都更徹底更無所謂。
她内心裡感到了一種真實的巨大的自責。
她被這一種自責一口咬住了靈魂,昏昏然睡着了……
憤怒的鳴叫從四面八方傳來。
緊接着是一片擊鑿之聲。
四壁開始動搖,床開始傾斜,無數尖嘴啄透了牆,如同無數釘子從外面敲了進來……
鷗鳥的嘴!
它們的嘴仿佛電鑽……
水泥和磚的粉末簌簌而落……
于是四壁出現了無數圓孔……
于是鷗鳥們的頭也鑽了進來……
它們的眼睛有綠的有紅的有黃的有白的……各種顔色都有……
它們的嘴像蛇像大蜥蜴似的朝她吐着舌頭,竟能吐一尺多長,而且滴着血……
周圍全是滴着血的舌頭,就要舔着她的臉她的身體了……
它們的頭頃刻都變成人頭,仿佛不是從外面鑽進來的,而是從四壁生長出來的一齊獰笑着……
它們的笑聲如同鬼嘯令人毛骨悚然……
其中一顆頭正是他的頭。
他嘴裡吐出的舌頭分為五岔,變成了一隻血淋淋的利爪向她抓來……
他笑得最猙獰聲音最響……
她卻仿佛被定身法定在了床上一動也不能動……
她隻有大喊救命卻連她自己嘴裡也吐出了舌頭……
“你醒醒!你醒醒!”
她睜開眼睛一切恐怖情形全部消失,隻有黑暗包圍着她,包圍着仍不停地推她的他。
她渾身冷汗淋漓。
“嗨!你他媽的醒醒……”
他擰她的臉頰,擰她的胳膊。
擰得她很疼。
很疼。
“别……你别擰了……我已經醒了!”
“你再不醒,我恨不得咬你一口!你喊得我汗毛倒立……”
他悄沒聲兒地退回到沙發上去了。
“對不起……”
“滾你媽的!”
“嚓”,火柴一着,将他的臉瞬間映亮了。
那一瞬間他和她互相望着。
她不由得歉疚地笑了。
而他點着了一支煙。
“你一直沒睡,就那麼坐在沙發上?”
“這是人睡的地方麼?”
“不是人睡的地方。
”
“哎,你倒是說說,你憑什麼?我何苦?我冒死救了你,我好心好意領你到這兒來,我還得連床也讓給你睡!而你心裡對我有一點兒感激麼?”
“現在有了。
不是一點兒,是很多,一大片,充滿我心裡……”
“鬼才信你的話。
如果你是男的,我早把你打出去了!”
“要不你還睡床,我到沙發上去?”
“……”
“要不咱倆都睡在床上?其實你不那麼霸道,兩個人還是睡得下的。
”
“什麼什麼?我霸道?”
“我霸道。
我霸道。
我已經給你讓出地方了,你過來吧!”
“呸!我怕傳染上艾滋病!”
“……”
她又哭了。
這一番她是因為心上被深深紮了一刀而哭泣,哭得傷心透了。
人之哭有各種各樣,好比鳥叫有各種各樣。
能使男人大動恻隐之心的,便是女人傷心的哭泣。
女人真傷心,那一種哭充滿了自哀自憐,并且包含着自怨自艾,往往更是為自己一哭。
這時,幾乎隻有這時,她們的哭絲毫也沒有打動男人的企圖。
一個倘有恻隐之心的男人,一旦鑒别了這一點,就差不多軟化一半了。
女人傷心的哭和開心的笑一樣,若成色是純的,便必定是動人的。
“得啦得啦,我不過跟你調侃一句嘛!我倆有患難之交,怎麼竟鬧得這麼水火不相容似的……你打我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