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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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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她從他剛才那種張皇失措的目光中發現了這一真實。

    他的目光中當然還有别的成分。

    有在這種時候别的男人目光中具有的,她能像廚子立刻嗅出醬醋味道一樣判斷無誤的成分。

    而從别的男人,一切蹂躏過她玩弄過她或她自以為征服了的男人的目光之中,卻一次也未發現他剛才的目光之中所具有的那一真實成分。

    她早已練就了分離男人目光的高超本事。

    她的眼睛如同非洲的一種鳥兒,其視力乃人眼的八倍! 她第一次沒有立即遭到侵犯和進攻。

    她反而恰恰感到自己受傷了。

     這使她内心裡充滿了憤怒。

     他赤身裸體于她面前,她望着他像望着一條活魚上市!而現在她赤身裸體于他面前,他居然發窘了!居然目光張皇失措居然翻過身去佯睡不瞧她一眼!這将她對比得何等的放蕩啊! 她認為他肯定是在佯睡! 這個修自行車的王八蛋小子! 她故意慢慢地洗。

     她故意弄出很響的水聲。

     她覺得自己還未徹底失敗呢!不過是第一回合的小小的失利而已! 她不捕捉到那種支撐她畸形自尊的“良好”感覺誓不罷休。

     她今天一定要最終使他匍匐在自己面前卑賤地吻她的腳! 他卻仍一動不動。

     連她自己也開始覺得自己太不知趣了。

     她沖淨了身體,按照他的吩咐,将水掃到外面,披着線毯走到了床邊。

     這地方像監牢,他的床卻不失為一張幹淨的床。

    洗過的褥單、枕巾、被罩,此前分明還沒被躺過蓋過。

     “哎,你睡着了沒有?” 她推了他一下。

     “你怎麼不問我做夢沒有?”他冷冷地說,“你如果真希望我睡着了,就不該洗那麼久,弄得水聲那麼響!” “請你轉過身來。

    ” “你想問我,你對男人有沒有誘惑力?那麼我老實回答你——有!不過我一受到裸體女人的誘惑,就犯困。

    我困得不想睜眼再看你了,别煩我。

    ” 他不轉身。

     “我披着線毯呢!你他媽的别以為我……” 她找不到一個恰當的詞。

     “你以為,我以為你怎麼?” “去你媽的!你那破沙發裡,有你至友的一窩兒女,你得把它們另外安排一下,要不叫我怎麼睡在上面?” 他到底轉過了身,見她的樣子不像說謊,下了床,到沙發跟前細瞧。

     “嘿,還真是!我這兒有一隻兩隻可以,有一窩哪兒行!” 他嘟哝着,連同一大片棉花,将那窩老鼠崽兒從沙發裡掏出,捧着到外邊不知如何“安排”去了。

     那破沙發又少了些棉花,彈簧更加暴露。

    她用手按了按,心想和直接睡在彈簧上差不多。

     她決定占據床。

     待他從外邊進來,她已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了,心安理得地望着他。

     “你怎麼睡在我床上!” “你表現點兒騎士風度行不行?外國電影裡小說裡,哪個男士不照顧女士?” “你少跟我油嘴滑舌!乖乖地,睡沙發上去,否則别怪我不客氣!” “你對我客氣了麼?哪兒舒服我睡哪兒!” “豈有此理,這是我家!” “你這也算個家?再說是你心懷叵測把我诳到這鬼地方來的!” 她朝他翻了翻白眼。

     “你你你說我把你诳來的?還敢誣蔑我心懷叵測!” 他舉起了拳頭。

     她閉上了眼睛。

     “哎,人應該講點兒道理吧!我好心好意,你反而……這是單人床,睡不下兩個人……” 他口氣一變,商量起來。

     “正因為睡不下兩個人,所以你得睡沙發上去。

    ” 她連眼睛都不睜一下。

     他拽着她一條手臂,想将她拖下床。

     線毯從她身上滑落。

    她軟綿綿的,仿佛沒骨架,順勢傾倒他懷裡。

     他一推,她又躺在床上。

    眼睛仍不睜一下。

     “我真後悔我幹嗎救你!” 他也上了床,使勁兒往裡一擠,将她擠得身子緊貼着牆。

    而他趁機收複了三分之二的失地,躺倒放平,同時嘟哝:“豈有此理!” 她企圖将他擠下床。

    他的身子卻如同焊在床上。

    她擠不動他。

     她隻好委曲求全,放棄企圖,像一條被硬塞入罐頭裡的沙丁魚,老老實實地夾在他的身子和牆壁之間不再動彈。

    并且唯有側躺。

     他也不再動彈。

    一具僵屍一樣。

     經曆了白天的驚險,洗盡渾身的污濁之後,她感到乏力極了。

    眼見他在她身旁躺得那麼舒坦,她很來火。

     她漸漸偎向他的身體。

    她又企圖引起他的沖動。

    她根本不相信他對她毫無沖動。

    如果他肯将這張床完全讓給她,那麼她甘願主動向他“奉獻”一次,之後心安理得酣睡一覺。

    她此刻有些像黑市上的交易者,為了達到目的,不惜廉價兜售了。

    區别在于僅能向他一個人兜售,而他似乎根本不需要她的“東西”。

    而這“東西”又是她自己! 幾分鐘之後她明白,這一企圖也徹底失敗了。

    交易毫無希望做成。

    目的休想達到。

    因他已睡着了。

    鼾聲震床蕩壁。

    他未挫,她自敗。

     被夾在他的身體和潮濕的冷牆之間,還不如睡到沙發上去。

    她終于識時務了,扯着線毯,爬過他的身體,下了床,蜷到沙發上了。

     而他,似乎在夢中繼續進行着收複失地的戰鬥,胳膊立刻伸開,兩腿立刻叉開,于是整張床全屬于他了。

    使她後悔自己的撤離也來不及了。

     她關了燈。

    将線毯往身上一裹,屈着雙腿躺在沙發上。

    彈簧硌得怎麼也睡不着。

     黑暗中她又坐了起來。

     “奉獻”自己僅為一眠竟遭如此冷拒! 而此前有多少男人因此或為她揮金如土,或為她争兇鬥狠過啊! 和此刻她感受到的羞恥比,以前她領教過的種種淩辱,簡直都不值得一提! 她不但被推到了隻有自己鄙視自己的境況,而且被推到了連反省這一點也無人理睬的境況。

     她第一次在一個男人跟前覺得蒙受了奇恥大辱。

    而這個男人正睡态恣肆鼾聲大作…… 她默默流淚了。

     黑暗中他忽然下了床,也不開燈,全憑着對他的“家”的熟悉,站在放尿罐的地方,嘩嘩嘩長久地撒了一大泡尿。

     她看不見他。

    但聽到了聲響。

     我睡不成,你也别想睡成! 她号啕大哭起來。

     “哎,你哭什麼?” “……” “你别哭!萬一有人聽到,以為……而我他媽的沒有!我連碰你一指頭都沒碰!” 她哭得更兇了。

    滿懷着對他的憎恨。

     燈線吧嗒一響。

    黑暗變成光明。

     他第二次下床,兩步便邁到沙發前,将她抱起來,像抱壇子似的,不負責任地往床上一放,全不管将她這隻壇子放穩了沒有,扭頭便離開…… 他順手拉滅了燈。

     黑暗中她聽到那破沙發一陣“呻吟”。

     她不哭了。

     在片刻的寂靜之後,她緩緩躺下了。

     目的是達到了,然而她一點兒也未感到竊喜。

     他這人其實不壞。

    倒是我自己太不是個東西了!婉兒,婉兒,你一向自認為你不壞,其實你很壞!你以怨報德,你無恥而且無賴,你作踐自己其實比任何一個男人作踐你都更徹底更無所謂。

     她内心裡感到了一種真實的巨大的自責。

     她被這一種自責一口咬住了靈魂,昏昏然睡着了…… 憤怒的鳴叫從四面八方傳來。

    緊接着是一片擊鑿之聲。

    四壁開始動搖,床開始傾斜,無數尖嘴啄透了牆,如同無數釘子從外面敲了進來…… 鷗鳥的嘴! 它們的嘴仿佛電鑽…… 水泥和磚的粉末簌簌而落…… 于是四壁出現了無數圓孔…… 于是鷗鳥們的頭也鑽了進來…… 它們的眼睛有綠的有紅的有黃的有白的……各種顔色都有…… 它們的嘴像蛇像大蜥蜴似的朝她吐着舌頭,竟能吐一尺多長,而且滴着血…… 周圍全是滴着血的舌頭,就要舔着她的臉她的身體了…… 它們的頭頃刻都變成人頭,仿佛不是從外面鑽進來的,而是從四壁生長出來的一齊獰笑着…… 它們的笑聲如同鬼嘯令人毛骨悚然…… 其中一顆頭正是他的頭。

    他嘴裡吐出的舌頭分為五岔,變成了一隻血淋淋的利爪向她抓來…… 他笑得最猙獰聲音最響…… 她卻仿佛被定身法定在了床上一動也不能動…… 她隻有大喊救命卻連她自己嘴裡也吐出了舌頭…… “你醒醒!你醒醒!” 她睜開眼睛一切恐怖情形全部消失,隻有黑暗包圍着她,包圍着仍不停地推她的他。

     她渾身冷汗淋漓。

     “嗨!你他媽的醒醒……” 他擰她的臉頰,擰她的胳膊。

     擰得她很疼。

    很疼。

     “别……你别擰了……我已經醒了!” “你再不醒,我恨不得咬你一口!你喊得我汗毛倒立……” 他悄沒聲兒地退回到沙發上去了。

     “對不起……” “滾你媽的!” “嚓”,火柴一着,将他的臉瞬間映亮了。

    那一瞬間他和她互相望着。

     她不由得歉疚地笑了。

     而他點着了一支煙。

     “你一直沒睡,就那麼坐在沙發上?” “這是人睡的地方麼?” “不是人睡的地方。

    ” “哎,你倒是說說,你憑什麼?我何苦?我冒死救了你,我好心好意領你到這兒來,我還得連床也讓給你睡!而你心裡對我有一點兒感激麼?” “現在有了。

    不是一點兒,是很多,一大片,充滿我心裡……” “鬼才信你的話。

    如果你是男的,我早把你打出去了!” “要不你還睡床,我到沙發上去?” “……” “要不咱倆都睡在床上?其實你不那麼霸道,兩個人還是睡得下的。

    ” “什麼什麼?我霸道?” “我霸道。

    我霸道。

    我已經給你讓出地方了,你過來吧!” “呸!我怕傳染上艾滋病!” “……” 她又哭了。

     這一番她是因為心上被深深紮了一刀而哭泣,哭得傷心透了。

    人之哭有各種各樣,好比鳥叫有各種各樣。

    能使男人大動恻隐之心的,便是女人傷心的哭泣。

    女人真傷心,那一種哭充滿了自哀自憐,并且包含着自怨自艾,往往更是為自己一哭。

    這時,幾乎隻有這時,她們的哭絲毫也沒有打動男人的企圖。

    一個倘有恻隐之心的男人,一旦鑒别了這一點,就差不多軟化一半了。

    女人傷心的哭和開心的笑一樣,若成色是純的,便必定是動人的。

     “得啦得啦,我不過跟你調侃一句嘛!我倆有患難之交,怎麼竟鬧得這麼水火不相容似的……你打我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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