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問你爸問你丈夫!你也太自私了!”
一個女人冷言冷語譴責小紅。
“你們!你們!”小紅擡起一隻手臂,直指着女人們,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我恨你們!我恨你們這些女人!當那些男人糟蹋她的時候,你們幹什麼來着?那麼多女人!那麼多女人啊!你們竟不保護自己的一個姐妹,讓她就在離你們不遠的地方,甚至就在你們附近,被一個又一個男人糟蹋個夠!連我都幾次聽到了她的求救聲,難道你們就沒聽到過?不錯,你們說對了,因為我肚子裡有一個孩子,我自私。
我不敢去救她!但我還跪在地上求過那些畜生饒了她呢!而你們呢?你們無動于衷!你們此刻倒來表現你們的善良和同情了!你們豬狗不如!”
小紅越說越激憤,破口大罵。
直罵得女人們一個個啞口無言,面紅耳赤,紛紛低下頭去,顯出無地自容的樣子。
婉兒卻在傻笑。
兩名水兵聽不下去,默默擡起擔架便走。
小紅在擔架上大罵不休……
突然,海面傳來嘈雜聲:
“下去一個!下去一個!再不下去一個,這船要沉了呀!”
“嗨,那個胖子,你他媽的下去!”
“老子不會遊泳,你他媽的怎麼不下去!”
“你會不會遊泳我不管!反正你最胖!你下去,頂瘦人下去兩個!”
“放你媽的屁!”
“他最胖,他下去,船就不會沉啦!他不主動發揚風格,咱們就隻有動手把他扔下去啦!”
“對!把這胖子扔下去!扔下去!”
“救命!救命呀!我真不會……救……”
人們都擁向船舷,憑欄張望。
連那幾個以守護婉兒為己任的女人,也撇下了婉兒不管不顧。
“下去一個人!下去一個人呀!下去一個人,船就不會沉了呀!”
婉兒在甲闆上奔跑喊叫。
大概她以為會沉的是軍艦。
海裡,一個胖男人的生死一時吸引了艦上所有人們的注意力。
沒誰特别理會一個瘋子。
人們全集中到甲闆一側了。
婉兒奔跑到另一側,見周圍寂寂無人,她站住了。
她仰頭望望天空,一步步走向舷欄。
她俯下身望着艦駛造成的雪白的浪花,笑了。
她又仰頭望望天空。
随後她以優美的姿勢頭朝下翻過了舷欄。
她掉進海裡時激起的浪花很小很小。
大概那一瞬間她的精神是清醒的?
大概她以為她那樣做了,軍艦便不會沉沒?
這是永遠沒人知道的了……
軍艦盡其所能救起一切能夠救起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拉響了幾聲汽笛,算是與浮城告别,返航了。
浮城載着專執一念留在上面的人,繼續漂流。
它竟不可思議地在全世界的關注之下失蹤了。
全世界的新聞機器都被它的失蹤刺激得亢奮不已,莫衷一是,衆說紛纭。
它可不是一架飛機或一艘輪船,而曾是一座城市啊!何況它并未漂經百慕大……
然而浮城上的人們卻不知道,更确切地說是不明白自己和他們腳下的一塊陸地失蹤了。
正如誰都難以明白自己成了一個失蹤者……
某一天早晨他們望見了自由女神高舉着火炬的雕像!
他們的激動非文字所能描述!
他們狂歡。
他們歌唱。
他們哭泣……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美國,美國!
紐約,紐約!
曆經劫難的中國兄弟們來了!
那自由女神似乎便在浮城的前方,望去相距很近,又似乎永遠難以更接近……
當陽光普照大海的時候,自由女神不見了。
紐約的輪廓不見了。
那不過是海市蜃樓……
幾天後,海市蜃樓再一次出現。
不過不是紐約,而是中國海岸的景觀。
一面五星紅旗,仿佛飄揚在雲端。
隻見旗幟,不見旗杆。
于是浮城上的一些中國人,将另一些中國人捆綁了起來。
如同嘩變過的軍隊的士兵,将長官們捆綁起來一樣。
為了洗清或減輕自身的罪名,争取寬大處理。
于是組成了臨時“黨支部”、“揭發領導小組”,甚至,召開了批鬥會。
于是有人被揪出示衆,有人檢舉别人,有人投案自首,有人表示忏悔,有人迫不及待地與别人劃清界限,有人痛心疾首地不擇手段地證明自己不過僅僅是盲從者,而又有人言之鑿鑿地指出他們不是盲從者,自己才是真正的盲從者……
仿佛飄揚在雲端裡的五星紅旗,也如同他們一度望見過的自由女神像一樣,似乎就在浮城的前方,望去相距很近,又似乎永遠難以更接近……
那也不過是海市蜃樓……
當這一虛幻景觀也消失了,浮城崩潰于大洋之上,頃刻化為烏有。
那一天夜裡美國總統布什睡得十分安穩——一座中國城市漂向美國,這并不比海灣戰争使他更明白該怎麼辦。
連日來他因此而寝食不安。
現在他終于放心了。
美國也終于放心了!
布什在夢裡說——上帝保佑美國,他媽的中國人……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二十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