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大樓前的廣場已被鷗鳥占領了。
它們豈止占領了廣場,連市委大樓也占領了。
它們落滿石階、陽台、窗台和樓内的樓梯以及扶手。
它們在鋪地毯的走廊内趾高氣揚地踱來踱去。
而人們被困在各個房間裡,用桌椅和辦公櫃書架等等堵住窗口。
市長和本市各局局長被困在市長辦公室,同樣用桌椅和辦公櫃書架等等堵住窗口。
十幾名警衛人員在警衛班長的指揮下撤入市長辦公室。
他們槍在手,彈上膛,隐蔽于堵壘物後,時不時地朝外面放一槍。
并且向他們的班長彙報“戰績”:
“我打死十二隻了!”
“我又打死一隻!”
仿佛本市發生了武裝政變,而他們宣誓與各方要員共存亡,抵抗到底。
與其說他們是在保護誰,莫如說僅僅是以他們的存在和煞有介事的行為,證明着他們的忠誠以及象征性的作用罷了。
警衛班長揮舞手槍,大将軍似的自我表現,重複着“以最後一滴鮮血保衛領導們的安全”之類的豪言壯語,鼓舞和激勵着部下的鬥志。
其實這裡很安全。
鷗鳥們不可能撞開堵壘窗口的重物。
更不可能穿牆而入。
起碼暫時很安全。
他們既不必保護别人,也不必保護自己。
他們那種戲劇效果的嚴陣以待,純粹多此一舉。
而有一位局長時時提醒警衛班長,切勿将槍口對着他。
“你看你的槍口!你看你的槍口!又對着我啦!我提醒你二十次啦!”
他唯恐自己犧牲于走火的子彈。
積累了多次的惱怒,看樣子會使他随時暴跳如雷。
“領導請多包涵,下次一定改正……”
警衛班長啪地并攏腳跟。
他打算立正,并敬個禮,表示絕對應該表示的那份歉意。
動作甚急,手指不經意間一勾,果不其然走火,一聲槍響,對方身子一顫,僵挺在沙發上。
他吓傻了。
一陣慌亂。
衆人包括市長在内,皆變了臉色,立刻圍向那隻沙發。
市長說:“快看他是傷是死!”
局長說:“我死了!”
衆人舒一大口氣。
幾隻手同時摸他身體。
摸遍全身,沒見血。
于是有人替他慶幸:“你連一根毫毛也沒傷着!”
他不信,叫嚷:“胡說!胡說!我死了我知道!”
仿佛他不能容忍的,并非自己還活着,而是被否定的死亡,和衆人企圖哄騙他的行徑。
“子彈在這兒!”
一位眼尖的發現了子彈——它“叮”在他背後的牆上。
“臀部”尚露在牆外表。
“那是子彈麼?那是麼!”
市長親自将這位老局長從沙發上扶起,攙到牆跟前。
“您看,我以黨性向您證明,這千真萬确是子彈!”
他試圖将它摳下來,放在對方手裡,使對方承認自己并沒死,也沒受傷。
卻摳不下來。
他隻好抓着對方的手去摸它。
“我沒死?”
“您沒死。
真的。
”
市長以無比肯定的口吻鄭重地回答。
他那一種口吻向對方充分表明,他對他的回答是負責任的。
在這裡,在市長森嚴壁壘的辦公室裡,市長面對的人員多是六十來歲七十來歲的老頭子半老頭子。
鷗鳥們占領市區之前,他請求衛戍司令部的協助,将他們接來共議緊急措施。
然而三個多小時過去了,他們無一良策。
而他的任何一項主張,全沒得到他們的一緻贊同。
隻在一點上他們的态度非常一緻而且非常令人感動。
那就是——無論這座城市漂到地球的任何地方,都是中國的一部分,都是中國共産黨領導之下的一座城市。
連同它的人民。
不管情況發生怎樣的變化,市委廣場前大旗杆上的五星紅旗絕不能降下。
中國共産黨的領導權絕不能放棄。
他們闡明他們的這一态度時一個個慷慨之至激昂之至老淚縱橫言語嘔嘔。
而他,市長,要與他們商讨的是另外一些事。
希望他們提供情況,使他有所明白的,也是另外一些事。
他們對于另外一些事無可奉告。
以其昏昏,卻要使他昭昭,結果使他昏昏。
他們似乎認為,在今天,他們的态度是頂頂主要的,也是頂頂重要的。
頂頂主要的和頂頂重要的已由他們一緻決策了,如何處理另外一些不主要不重要之事則完全是這位小字輩兒的市長的事了。
幸而他早有所料,還請來了幾位大學教授,科學院分院的研究員,以及有關方面的專家學者。
他們向他提出的種種建議,有些已搶先在鷗鳥占領城市前實施了。
其中一項就是确保電話線路的局部暢通,并确保電視台起碼一個頻道的局部正常運轉。
他們首先使他對本市的地質地況結構獲得初步了解。
而在今天以前,他從未曾産生過了解這一點的自覺。
現在他已經不需要也不想共議什麼了。
他們的存在已開始令他感到厭煩。
他看出他們渴了餓了倦怠了。
盡管他們不曾開口表示過。
他覺得十分内疚,覺得有責任體恤他們。
但請神容易送神難。
外面的天是鷗鳥們的天,地是鷗鳥們的地。
沒有坦克或裝甲車他一位也送不走他們。
那位大将軍似的警衛班長和他的戰士們,更令他看着就心亂如麻。
他安撫那位終于在鐵的事實面前不得不承認自己并沒有死的局長重新歸座之後,對淌下了滿臉冷汗的警衛班長說:“親愛的同志,請把子彈退出來吧!”
十八九歲的警衛班長機械地照辦了。
“請稍息。
”
“請把槍放入槍套。
”
“同志們,同志們……”
市長逐個拍那些和他們的班長同樣年齡的警衛的肩,盡量使自己的話說得既輕松又禮貌:“現在請大家聽從我的命令——退出子彈,将手槍放入槍套,離開窗口,齊步走,立定,向後轉,原地坐下……好!十分感謝。
現在我要求你們閉上眼睛,打個盹兒……”
于是他們,包括那位大将軍似的警衛班長,一溜兒背靠牆根老老實實地坐下,并且都很乖地閉上了眼睛。
至于他們是否真的能夠安下心來打個盹兒,他想——那是他們的自由。
“諸位,”他又對長者們說,“也請大家各行方便吧!”
他的意思是,他不再勞他們開動他們的腦筋了,也希望他們不要再參與——不,幹預他将做出的任何決定。
他認為早已到了他該做出果斷決定的時候了。
同時認為自己的意思表達得既明白又含蓄。
他一次又一次告誡自己,對他們必須尊敬。
盡管他是市長,但他才四十多歲。
今天他但願自己八十多歲才好!那麼某些決定早就會以他的意志統一了。
不論是正确的決定還是錯誤的決定。
不,如果他真的八十多歲,他的決定是不會錯的。
他的建議也必獲得他們一緻的擁護。
要使在位的或不在位的或名義上不在位了實際上仍在位的他們,承認一位四十多歲的市長比自己更重要,此刻分明的是一件困難的事。
好比舉重冠軍無法舉起一根輕飄飄的羽毛。
你不給予他們民主簡直是大逆不道罪惡滔天,而給予他們民主他們便習慣性地企圖對你實行專制。
正如陪某些孩子下棋,不下是不行的。
他們哭鬧起來會攪得你六神無主,三步就把他們将死也不行。
他們會一氣之下把棋盤掀了,最終還得需要你哄笑他們。
你須做出認認真真甚至每一步都苦苦思考的樣子關照他們的心理,直至他們自己覺着玩得沒意思了……
而眼前這一盤棋下得未免太久了!
外面的世界已由很“無奈”變得很恐怖。
許多市民都以為市長也死于非命了呢。
而主教則死于教堂的高階上——一些鷗鳥啄斷了懸吊大鐘的繩子,它滾落下來砸在他身上,就在他替上帝向跪在教堂前的人們頭頂上撣灑聖水的當兒……
以為市長死了的市民們希望市長死得更幹脆點兒。
畢竟他的政績不惡。
好人應該有好報。
“我得方便一下……”
“我也得方便一下!……”
“還有我……”
市長不料自己話音一落,他們紛紛站起。
“你們……什麼意思?”
市長一時被他們搞糊塗了。
“上廁所!”
“你不是讓我們各行方便麼!”
市長這才明白他們将他的話誤解了。
他當然急他們之所急。
何況他自己的膀胱也催促他進行一次緊急排洩。
他不由看了看他那間室内廁所的門。
它同樣被堵壘着。
鷗鳥們從它開在走廊的通風窗口占領了它。
盡管它們不必使用抽水馬桶,但還是占領了它。
有幾隻在馬桶裡洗澡,而另外幾隻則打算在浴缸裡下蛋。
“那兒,那兒,那兒……”
市長指指四處牆角。
“可是……我們怎麼能……”
“我不介意,你們還介意?”
“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我不能!我……這也太不文明了!”
“那麼我給諸位做個榜樣。
”
市長走到一處牆角,轉過身,嘩嘩嘩撒了一大泡尿,然後如釋重負地扭過頭說:“就這樣,一點兒也不難。
”
衆人瞪着他如同瞪着一隻下流的大猩猩。
急于“方便”的複又坐了下去,似乎以不肯如此這般地方便對市長表示無聲的抗議。
然而警衛班長和他的下屬認為他們并沒有什麼特殊的面子需要格外顧及。
何況市長已作了示範。
“起立!”
班長一聲口令,全體起立。
“原地向後轉!”
全體面向牆壁。
他們“方便”過了,轉移到另一面牆,重新靠着牆根坐下去,并且都重新閉上了眼睛。
不失尊嚴的長者們被迫挪動他們坐着的沙發。
一個班的壯小夥兒一上午憋足了的尿,一旦同時開閘,大有水淹七軍之勢。
長者們瞧着跟蹤而至的尿泊和他們被浸濕的鞋,一個個滿面愠怒。
“同志們,我再說一遍,請大家各行方便吧!”
市長聳聳肩,不理睬他們了。
他将大學裡的一位教地理的副教授召至窗前,從堆壘物間的縫隙望着外面,問:“我想首先應該對付這些占領者,你有什麼好方案?”
“消滅它們!”
市長沒聽清楚似的看了他一眼。
“消滅它們!”人到中年頂已謝秃的副教授冷靜無情地說,“幹淨、徹底、全部地消滅它們!市長同志,盡管我是教地理的,但請相信我的話——它們每一隻都瘋了。
由于它們所習慣了的地理環境發生驟變,導緻它們神經錯亂,喪失理性,這一點有先例也有科學根據。
”
“毫無和平共處的可能?”
“人能和食人蟻殺人蜂和平共處麼?”
市長猶豫着。
因為他是本市愛鳥協會主席,也是國際愛鳥協會的特約會員。
在他的倡導之下,本市的群衆性愛鳥運動方興未艾,他曾出國領回一份國際愛鳥協會頒發的獎狀。
它鑲在它所代表之榮譽的框子裡,就挂在牆上。
它上面有世界不少國家首腦的親筆簽名。
它是中國人所獲得的第一次國際愛鳥協會頒發的獎狀……
他有些舉棋不定地瞧着它。
“這沒什麼可猶豫的!你看廣場上那些人的屍體!在全市其他地方也肯定會有許多那樣的屍體!”
“我聽你的。
”
市長拍了拍副教授的肩。
其實他所看到的那些人的屍體,早已使他感到占領了本市的鷗鳥們像野蠻的侵略者一般可恨可憎。
他抓起電話,撥通了警備司令部。
為确保這一條電話線路的暢通,警備司令部派出了三個電話班。
他們一去不歸。
警備司令一直守候在電話機房,期待着從市委方面下達的任何指令。
警備司令部的大樓也如同市委大樓一樣,門窗壁壘森嚴。
不過沒有被鷗鳥們占領。
“司令員同志,我是市長。
我現在代表全市人民,向您發出請求,并通過您向您的指戰員們發出請求。
于淨、徹底、全部地消滅占領城市的鷗鳥!考慮到市民們的安全,除了嚴禁使用毒氣,其他一切裝備使用不限!”
“不可以!不可以這樣!”
有人大叫起來。
然而市長已将電話放下了。
“又是哪位在發表異議?”
他本想充聾作啞,但考慮到尊重與不尊重的問題——而這一點,對于他和他們,似乎永遠是一個首要的問題。
似乎任何情況之下,悠悠萬事,唯此為大。
他不得不問,并向他們轉過身,逐個掃視他們。
他的目光已顯示出努力克制自己忍而不發的惱怒了。
盡管他的語調依然彬彬有禮。
“我!”——站起來的是他們中年歲最長的一位。
剛才迫不及待地要“方便”一下而為了尊嚴又不肯“方便”自己的也是這一位,看來他一定有一個儲存量極大的膀胱。
市長一時竟想不起他姓甚名誰。
更想不起他的身份究竟是前什麼。
但對他一點兒也不陌生。
每次市長将做出重大市政決策,他是必被請來“顧問”的幾老之一。
有次市長本不想請他,他打電話質問為什麼未通知他?市長隻好推遲開會半小時,派車把他接來,并因自己的“疏忽”,當衆向他賠禮道歉,保證今後不再犯同樣性質的錯誤……
“您請說。
”
市長趕緊掏出煙吸上一支,借助尼古丁的鎮定作用強按捺住自己的厭煩。
秃頂的副教授也朝市長要了一支煙吸。
睥睨着反對者,僞裝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他悄悄對市長說:“下一屆改選,我絕不選你。
因為你的涵養太高。
”
“同志們,國家形象,一切情況之下不可以不考慮!民族形象,一切情況之下不可以不顧及!我們如此大規模地消滅鳥類,顯得我們中國人太殘忍了!讓全世界如何看待我們呢?所以我認為不可以,不可以這樣!
“不可以嘛!”
“就是,就是!”
“對,有道理。
這個決定太輕率了!”
“這麼重大的決定,剛才沒進行充分讨論嘛!沒征求我們的意見嘛!”
業已神态疲倦的幾位,複又打起了精神。
而各方面的幾位局長,卻懶得附和了。
他們倒是巴不得市長一個人自作主張。
因為他們早就明白,在市長和這幾位長者之間,他們的意見原本無足輕重。
他們隻不過消極地期待着一點——要求他們做什麼?怎樣做?不管市長,或幾位長者,誰下達指示都行。
前提必須是他們能做到的事……
“依您呢?依您該怎麼辦?”
市長啞着嗓子問。
他很後悔自己将他們搬來。
他覺得自己簡直不是在咨詢,而是在舌戰群儒,自作自受!
“依我麼,依我……不能依我呀!我的意思是,需要大家讨論,共同研究嘛!在目前這種情況之下,我們這些人,就是一個領導核心嘛!”
警衛班長發出了很響的鼾聲。
年輕人就是年輕人,讓他們打個盹兒,他們便沉睡。
可敬長者瞥了年輕的警衛班長一眼,想繼續說下去,但實在又沒什麼有真正意義的話可說,顧左右而言其他:“現在什麼都倒挂,?年齡也倒挂嘛!我還在這兒強撐着精神呢,二十來歲的倒比不過了!?”
他終于坐下。
瞅瞅這個,瞧瞧那個,似乎在奇怪地問——為什麼都不笑?難道我的話還不夠幽默?
市長平和地說:“有一點我必須向諸位強調,在目前這種情況之下,我是本市市長,我對本市人民負有不可推卸的重大責任。
我請諸位來,并不意味着企圖在嚴峻形勢面前将責任移交給諸位。
核心隻有一個,那就是我,沒有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他的話既平和又強硬。
他想他必須徹底擺脫他們了!此時不宣布這一點,更待何時?全市人都不知他是死是活,而他在這裡陪着他們扯淡!盡管不是他所情願的,也是一種渎職的罪過!
教授将煙往地上狠狠一扔,碾了一腳,大聲說:“在目前這種情況之下,我建議諸位哪怕僅僅出于極端自私的考慮,也應該節省一點兒唾沫!市長剛才的決定乃是一項思維正常的人的決定,沒什麼不可以的。
既然在這裡,在市長的辦公室裡,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随地大小便!至于世界愛鳥協會,如果他們真的提出抗議,我們隻要回答六個字就夠了——滾你們媽的蛋!不過我肯定地認為他們絕不會像諸位擔心的那樣,所以那六個字首先是我個人對諸位的回答。
”
教授的臉都氣青了。
那青色一直泛上秃頂,恰似“水漫金山”。
市長随即補充了一句:“這番話也是我想對諸位說的話。
”老人們卻都睡了。
畢竟的——老了,精神來得快,瞌睡來得更快……
一輛、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