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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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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的。

    那就是他…… 奇怪的是,沒見到她時,他渴望立刻擁抱住她。

    而此刻這種沖動竟平複了。

    他在情感方面沒有過浪漫史。

    據他所知她也沒有。

    他渴望擁抱一個女人時,心中想到的隻能是她。

    這會兒他望着她,忽然明白他渴望擁抱住的根本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種安甯感。

    一種在絕對安全的大前提之下,可以心理穩定地緩慢消費的安甯感。

     他打開卧室裡的小冰箱,為自己斟了大半杯幹白葡萄酒,擎着酒杯坐在寬軟的沙發上,飲了一口,繼續望着她,低聲問:“芸兒睡了?” “睡了。

    ” 她以優雅的即或面對拍上乘廣告的攝影機鏡頭也無可挑剔的動作下了床。

    繞床從他面前經過,也打開小冰箱,也為自己斟了大半杯幹白葡萄酒。

    然後以同樣優雅的步态和動作,又從他面前經過,幾乎無聲無息地歸卧于床上,與他對視着,也飲了一口。

    幹白葡萄酒乃是他在一切酒中所青睐的,更是她所青睐的。

    她不穿衣服的時候,一切舉止都像鶴,又優雅又美妙。

    穿上衣服的時候,一切舉止都像一頭野羊,而且像一頭公野羊,準備逞能一跳或突然頂人似的。

    在夜晚,在卧室,在他面前,更多的時候她靜若處子。

    在外人面前,在社交場合,她時時處處企圖引起一切人的注意。

    他常想,一個演了近三十年戲的女人,應該是最淡漠掉這一種虛榮的才對。

    他也常希望,她在他面前和在外人面前的情形,一個月裡反過來幾次。

     “我去看她一眼?” “她都睡着了,你還非去把她弄醒幹什麼?” 他本已站起,聽她這麼說,又坐下了。

     “哎呀,你那兒怎麼了?” 她一手指向他受傷的腳腕,瞪大眼睛。

    而另一隻手,卻呈“蓮花指”狀。

    好像她所發現的不是傷口,是一隻趴在他腳腕上的蚊子似的。

    即使在這種時刻,分明的,她的潛意識裡,也有一種表演的欲念蠢蠢欲動。

    他對這一點既理解又敏感。

    唉,三年多沒上過舞台了。

    事實上她已經被淘汰了。

    和話劇這一過分正經的形式一塊兒被普遍公衆尋求刺激性娛樂的心理一塊兒淘汰了。

    起碼在本市是這樣。

    許多年輕的話劇演員都改行去當歌星、小品明星了。

    話劇團已湊不齊一班人馬哪怕演一台獨幕劇了。

    等而下之的演員從舞台轉移到咖啡廳當侍者。

    有資格當咖啡廳侍者的還得是女的,并且是年輕的。

    等而上之的幹脆嫁給形形色色的外國人,都怕人老珠黃失去了機會,條件殺價。

    對于她,一切都已成為過去,成為夾在相冊之中和積壓在記憶之中的往事,成為過眼雲煙。

    最初她還不肯面對這一事實,還想掙紮一番,還想東山再起,還想加入“走穴”者們的行列,實行遊擊于偏遠小市鎮和農村,而最終達到重新打回城市的雄謀遠略。

    但是連“走穴”者們也拒絕她,并不因她是市長夫人便顧及情面。

    三年來她的表演機會是在家,是在夜晚,是在卧室裡。

    隻表演給市長看。

    他是她唯一的,又忠實又有同情心的觀衆。

    她都不能表演給女兒看。

    恰恰相反,在女兒面前,她以謹慎的令他十分羨佩的自制力,堅決地壓抑住潛意識裡的表演欲念。

    好比用石頭鎮壓住一缸酸菜。

    而當她在女兒面前一旦沒有做到,或做得不夠出色,女兒就會朝她翻起白眼,刻薄地予以諷刺:“媽媽,您像平常人一樣說話還得重新學習麼?您自己照照鏡子,自己瞧瞧您那表情,您那姿态,您那……可笑不可笑哇?有一位當過演員的媽媽真叫人受不了!您在家的時候,我都不敢邀請同學來玩!……”由于女兒的近于殘酷的刻薄,他曾扇過女兒一耳光。

    事後又懊悔,向女兒賠罪。

    女兒的逆反不無理由。

    有一次她過生日,邀請了十幾位好同學到家中來為自己助興。

    當媽媽的卻喧賓奪主,向十幾位高一男女學生大講特講“斯坦尼”體系,以及和布萊希特相比較孰高孰低似淵深其實很膚淺的藝術學問,并且賣弄地進行表演。

    還翻出她早年的一大堆相冊,将一些發了黃的自己的劇照簽上名贈送給女兒的客人們。

    不管人家願意接受還是不願意接受。

    少男少女們原本有他們和她們相聚在一起的内容。

    分吃完了生日蛋糕還要跳迪斯科,互相教學太空舞。

    還要留影。

    接着還要去參觀美展。

    還要去看服裝表演。

    還要去劃船……結果一切安排都被攪亂。

    時間被一相情願地占有。

    起身便走不妥,流露出反感有失起碼的禮貌。

    那個月又是“五講四美”月。

    而他們和她們并非每一個星期日留的作業都像那個星期日那麼少。

    如果同學的生日不同時是星期日,不管她是市長的女兒還是省長的女兒,他們和她們都根本沒有時間前來助興。

    高一的學生絕不比他們和她們每天負荷八小時工作的家長們活得輕松。

    他們和她們的某些家長可以在上班的時間無所事事地喝茶、讀報、看閑書、織毛衣、侃大山,而他們不能……盡管每一個星期日對他們和她們都不等于是假日,但在他們和她們不啻是當節日過的。

    而那一個作業很少的“節日”被主人的媽媽專制地破壞了,連同原本輕松愉快的好心情…… “你媽媽是不是正在更年期階段呀?” “不,我看她媽媽神經方面有什麼毛病。

    真的,應該提醒你爸爸,帶她到醫院去檢查檢查。

    ” “小芸,你千萬别誤解,我們可是一片好意啊!今天到你家來的若不是我們,是你爸爸請的一些外國朋友,那會是什麼影響啊!……” 同學們臨走時悄悄說的一些話,使自尊心極強的市長的女兒一回到自己的房間,就關上門号啕大哭了一場。

     而當母親的被女兒哭得莫名其妙。

    她覺得和女兒的同學們度過了很愉快的一個下午,扪心自問,并無招待不周之處應該感到内疚呀…… 她擎着杯,臉上保持着她那種表演式的誇張了的愕然,第二次離開床,以芭蕾步态走到他跟前,徐緩地蹲下。

    嚴格說,她是用三根手指,也就是拇指中指和食指,輕輕捏着高腳杯的細細的杯柱,另外兩根手指伸成燕尾形。

    這一隻手,連同修長的手臂,朝斜上方舒展着。

    而另一條手臂卻舒展向相反的方向。

    這樣的動作隻有長足的禽類比如鶴、鴕鳥、反翎鷹和慣于表演禽舞的舞蹈演員才能勝任愉快。

    一支鶴将左翅向上方舒展而将右腿向後舒展進行禽類的健身鍛煉時,人們就有機會一飽眼福。

    她的蹲下是分過程的。

    她先将兩隻赤腳站成标準的“T”字,然後雙膝才開始彎下。

    一膝着地,而另一膝使大腿和小腿屈成直角狀态……要做到這一點非訓練有素是很難的。

    結果她失敗了。

    險些傾倒,幸虧他及時挽扶了她一下,她才沒倒下去。

    但杯中的酒晃了出來,潑在他那隻受了傷的腳腕上。

    潑在傷口處。

    一陣劇烈的刺激性的疼痛,使他立刻放下自己的酒杯,失卻了男人的尊嚴哀哀呻吟,咧開嘴巴倒吸氣。

     “哎呀,哎呀,哎呀……” 她也放下了酒杯,終于不得不停止在她的忠心不二的觀衆面前的表演,一時不知該做什麼才好,顯出惹了禍的小女孩兒那種窘迫和自責神情。

     “沒什……麼,就算……消毒……了……噢……夫人,勞您駕替我上點兒什麼藥,包紮包紮吧……” 她倏地站起來,這時才像一切疼愛自己丈夫的妻子一樣,仿佛那雖然面積不大但卻皮開肉綻得很猙獰的傷口是在自己身上,而一兩多冰鎮幹白葡萄酒也是撒在自己的傷口上。

    她滿屋亂竄,東翻西找一陣,雙手抓着尋找到的藥物,趕緊又撲回到他身邊。

     這時她表現得如同一名至忠于君王的女仆,或者摯愛自己父親的女兒。

    她捧住他那隻腳,竟将嘴貼在傷口上,吸吮使他疼痛得呻吟不止的酒汁…… “文茗,别這樣……我說親愛的,你不需要這樣……” 然而他制止不住她,隻好任憑她想怎麼做便怎麼做。

     她使他忽然認識到,每一位女性其實都是天生的護士。

    上帝在決定造就她們是女人的同時,大概便将護理的本能和技巧也傳授給她們了。

    平時她自己受了點兒小小的皮肉之傷,為她上藥和包紮一向是他的使命。

    她從不将這一份兒信賴和光榮給予他們的女兒。

    即使女兒就在她身邊殷殷地期待着機會,她也要催促:“快去叫你爸爸來呀!”每當他為她上完藥包紮好,她照例必問:“要緊麼?”“會感染麼?”“會得破傷風麼?”……并且總是一副淚眼汪汪的樣子。

    而他總免不了被她的嬌氣所征服。

    總免不了要吻吻使她自覺萬分不安的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有時根本算不上是傷的傷,以外科權威那種口吻說些沒有需要的會使一個男人顯得傻裡傻氣的安慰之詞…… 而現在她比他做得更細緻更有條不紊更好。

     “不知道什麼時候劃破的……” 他輕輕拉起她,将她擁抱在腿上。

     “不是……”她凝視着他搖搖頭,“是海鷗啄的。

    ” 他吻了她的臉頰一下,笑笑:“是海鷗啄的。

    也許因為我是市長,它們對我有些顧忌,所以隻不過啄了我一次……” “你還挨打了。

    ” “我?我挨打?……誰打我幹什麼?為什麼要打我呢?” “為什麼?” 她的反問,使他一愣,仿佛他已承認自己挨過打似的。

     “你呀,别胡思亂想了……” “你挨打了。

    ”她又重複道。

     “瞧你臉上,這兒,這兒,還有這兒……青一塊紫一塊的……我剛才在床上望着你的時候就看出來了!”她一邊說,一邊指點他的臉。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的事兒!你也知道今天一天全市多混亂,我暈頭轉向,難免到處磕磕碰碰……” 他知道否認自己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這個事實是根本辦不到的。

    洗完澡他在浴室裡照過鏡子,幹淨了的臉使那些被打造成的結果一目了然。

    如果他脫去睡衣,她一定會大吃一驚。

    他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地方更多。

    面積更大。

    從此他相信,一個人如果成了公衆宣洩憤怒的對象,上千人用衣服也能把一個人活活抽死,别說用傘了。

    何況現在的傘主體部分差不多盡是金屬的。

    完全可以當做進擊或防衛的冷兵器…… “你在電視上露面之前,院裡的家屬都傳,說你被包圍了,人們要活活打死你……為什麼?我擔心得一個人偷偷哭……” 說到“哭”字,她将臉偎在他胸前,哭開了。

     “别哭,别哭。

    我這不是抱着你呢?芸兒……她也聽到那種……謠言了麼?” “沒有。

    我把她鎖在她的房間裡……我想,你要是果然落那麼個下場,我也不能讓她知道真相。

    我得騙她。

    從電視裡看見你,她高興得拍着手大呼小叫:‘爸爸的演說真棒!爸爸萬歲!’還沒完沒了地唱‘拉網小調’……” “拉網小調……是啊,那是很美的一首日本民歌……” 他自言自語,一時陷入沉思。

     “你為什麼就不問問我?” “你?” “你心裡隻有女兒。

    根本沒我。

    剛剛看了我一眼,就問女兒,就急着去見女兒……” 她那種嘤嘤的哭泣之中,包含着極大的委屈,哀怨,和小女孩兒般的撒嬌的成分。

    其實她從不曾懷疑他有多麼愛她。

    對這一點她十分自信。

    她的委屈、哀怨和小女孩兒般的經常性的撒嬌,正是由于她太明白他有多麼愛她,并且被他過分的恩愛所寵的結果。

    是的,當然是被他過分的恩愛所寵的結果。

    他每每因此而又自責又慚愧。

    認為像他們這樣一對兒已結婚近二十年的夫妻,彼此間那一種親昵是不莊重的。

    若一旦曝光于外人,是必會遭到哂笑,成為别人茶餘飯後的飛短流長的。

    任市長之後,他曾試圖改變或矯正私生活本應該莊重卻反而更趨甜膩的色調,使之皈依到正統的也是他認為正常的“銀婚”模式。

    相敬如賓,親而不狎,他覺得才合乎一位共産黨國家的市長和妻子之間的關系。

    然而他的種種努力徒勞無益。

    有一次女兒寫了一篇作文,題目是《我的爸爸和媽媽》。

    其中寫到——她總感到爸爸和媽媽的卧室,對她具有怎樣怎樣的神秘性。

    某天夜晚甚至搭起兩把椅子,站上去,從門頂的透風窗向内偷窺。

    于是一副伊甸園般的詩境呈現眼前,從此爸爸和媽媽在她眼中仿佛想象之中的亞當和夏娃……偏偏她那位剛從師範學院畢業不到一年的二十二歲半的教語文的女教師,如獲至寶,稱贊這是他的女兒所寫的最顯示才華和靈性的一篇作文,也是她任語文教師以來全班最好的一篇作文。

    不但當做範文在全班誦讀,而且推薦給晚報。

    而且晚報登了。

    繼而被電台在“中學生節目”中廣播了。

    于是一個時期内成為“新聞讨論”的“熱點”。

    有文章說連市長家裡尚且發生這等“不該發生的故事”,那些與大兒大女同室而眠甚至三代同堂的家庭,下一代的性早熟豈不是又可悲又無法避免的麼?有文章說下一代的性早熟既不可悲也不可怕。

    比下一代該到性覺醒的年齡而對性常識一無所知要好得多。

    有文章聯系到性犯罪率的上升。

    有文章聯系到中學生們令人憂慮的早戀現象。

    有文章指責中學作文引導已偏向歧途,還不懸崖勒馬,更待何時?有文章針鋒相對,措辭更加激烈地予以駁斥……誰壓制下一代的思想自由和觀察生活的權利,就應該以人類文明的名義對誰進行起訴!有人給市長打電話,大罵市長簡直類同誨淫誨盜。

    有人給市長寫信,希望他頂住一切輿論壓力,千萬不要懲罰自己的女兒,而要鼓勵她繼續在作文中寫一切自己想寫的人和事,為一切開明的家長們豎一位楷模。

    有個體書販拎着裝了現鈔的提包,來到市長的家裡,希望與市長的女兒簽訂一份合同——為他們寫一部紀實性的長篇小說,書名已為她想好了,是什麼《願作鴛鴦不羨仙》,副标題是——我的當市長的父親和當演員的母親。

    新聞界虎視眈眈,通過種種渠道非要刺探到這一“事件”究竟在市長家庭内部引起了怎樣的波瀾?本市少年兒童權益保障委員會也表示了極大的關心和關注,派人向市長聲明——如果市長夫婦對女兒的态度和作法不得體,将對他的女兒予以道義上的聲援,并且進行直接的幹涉。

    而首發他的女兒的作文的晚報,唯恐自己的形象因此受損,生命不息,戰鬥不止,乘興為她特設了一項“新苗鼓勵獎”。

    并不管她願不願接受。

    這一消息一經見報,隔日便有十幾位德高望重或曾經德高望重的前輩準前輩,聯名上書市長,憤而慨之地彈劾晚報主編……後來由電視台出面,将“熱點”引導向“中老年夫婦如何過好性生活”的問題,并在《家庭》節目中由專家主講了三次,才算告一段落。

    市長親自到報社去替女兒領回了獎品——一具黑陶的“夏娃”。

    也許那不是夏娃,隻不過是一個裸體的女人。

    在車裡他把“她”送給小司機了。

    小司機挺高興,笑納。

    市長還在晚報上發表了一篇類乎散文的文字。

    題目是“我讀女兒的作文”,由女兒的作文談開去。

    談到要興建多少多少萬平方米居民住宅新區的遠大目标,以及從日本電影《望鄉》在中國公映造成的連鎖反應式的風波到自己女兒的一篇作文引起的廣泛的涉及各方各面社會問題的讨論,标志着人們的觀念大踏步地向前邁…… 在那些他感到很惱火的日子裡,妻子卻每天都必看報,将由他們的女兒引起的“争鳴”文章一概剪下,貼在一本大厚筆記本裡。

    并且還在有的文章旁,批注“好!”、“完全贊同”、“這才是人話”等等。

    在使她不高興的文章旁,則批注“不許放屁!”、“假道學”、“虛僞之至”、“可笑呀可笑!這是某些人們的可笑,恰是我們夫婦的驕傲”雲雲。

     而女兒雖然沒和那個體書販簽訂什麼合同,卻從此開始了她的文學創作,連高中也不打算考了,發誓要在二十歲以前成為中國當代最著名的最年輕的女作家,寫出足以彪炳文史,流傳百年以上,起碼翻譯成十二種文字的偉大的當然也是不朽的處女作。

    每有得意之筆,激情澎湃,高聲朗讀——“大地紅得像《紅樓夢》一樣”、“不再誠實的城市欺騙了中國最後一個純潔少女的心!”、“當太陽輝煌地升起的時候,我懷上了億萬歲的太陽神的兒子!”……不一而足。

     正如托爾斯泰的名言——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

     那些日子市長的情緒沮喪而消沉。

    甚至可以說銳氣大減,意志頹唐。

    覺得自己是一位不幸的丈夫。

    同時是一位不幸的父親。

    然而這種危機,那些日子他認為他的家庭真的面臨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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