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像受灼的海星,由于緊張縮成一團。
惶恐不安的人們聚集在市委前的廣場,黑壓壓一片,萬頭攢動。
最先吃驚起來的是那些控制着城市最敏感神經的人們——火車站、飛機場、電視台、電台、長途電話轉接台、電報大樓……
現在已沒有人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明白的隻有一點——一小時後,或一天後,他們的命運将會如何?
每個人都感到自己是一艘紙船上的乘客。
他們開始需要上帝。
而在這種時候,首腦即上帝。
不想是也得是。
他們焦躁地盼望市長出現在某一窗口。
正如風暴将至,羊群攏向牧羊人一樣……
婉兒一覺醒來。
回想起昨夜幾乎被那個王八蛋小子掐死,恨得咬牙切齒。
滾到床邊,從地上抓起她那套新潮衣褲,越看越氣。
她是善于服裝設計和剪裁的。
如同唱戲的善于化妝。
她對此道的興趣源于希望更美好地包裝自己的銷售心理。
商品時代,包裝是廣告形式。
而最佳廣告亦是藝術。
包裝是商品的一部分。
她極為重視這一點。
以她那種十分内行的眼光看來,二百三十多元買的新潮衣褲,比她手工再高明的人,現在也隻好把它做成兩條内褲,外加幾方小帕了。
“王八蛋,我饒不了你!”
她又在内心裡暗暗發誓。
無論白的黑的,她還沒碰到一個男人,像昨夜那個同胞似的對待她。
她覺得她的身體跟那套新潮衣褲差不多,也被挑了好幾刀,豁成了幾片兒放盡了血似的。
那是一種虛脫般的感覺。
她深知自己昨晚是被蹂躏得很慘的。
但她一點兒也不心疼自己。
隻心疼那套新潮衣褲。
自己不是自己的,自己不過是别人的。
包裝得再好也是别人的。
替别人包裝罷了。
而那套新潮衣褲卻是自己的。
自己買的。
自己是别人的消費品。
它是自己的消費品。
餓急了要吃點心的人,你不能要求他太在意點心盒子。
她自己買回它急切地想立刻穿在身上欣賞欣賞的時候,不是也毫不在意地将包裝它的塑料袋扯破了麼?
這麼一想,她的氣倒消了一半。
可千不該,萬不該,那惡小子不該掐得她昏死過去……
瞧着他也不惡呀。
腼腼腆腆的,挺招女孩子逗着玩的呀……也怨自己,把人家逗急了,一時犯起渾來了……
續着那一陣昏死,這一大覺睡得夠長的。
省了幾片安眠藥……
“婉兒,婉兒,起了沒有?”
有人拍門。
她聽出來了是對門單元的李奶奶。
“沒哪!”她大聲回答。
“喲,你怎麼不插門啊姑娘?我進來行麼?”
李奶奶說着,已然将門推開。
“媽的!”
她又恨起來。
替她落了暗鎖,又麻煩他個什麼呢?這要是在他之後,再進來個賊……
意識到自己還赤條條一絲不挂躺在床上,她急忙又将床單扯開罩在身上。
她不是怕李奶奶見了她的樣子。
李奶奶是瞎子。
她是怕誰上樓正巧屋裡瞥一眼。
盡管她推銷自己時随意開價,可被别人白看一眼自己沒穿衣服的身體,她還是覺得是相當吃虧的事兒。
“李奶奶,您進就進來,把門關上……”
李奶奶關上門,不敢貿然往前走,靠門站着,惴惴地說:“婉兒呀,快起吧!快到街上去吧!”
“街上出什麼事了,李奶奶?”
“我不清楚哇。
你大哥和你嫂子,一塊兒去上班的,出門沒多久,又一塊兒回來了。
我聽你嫂子哭。
我聽你大哥訓她:‘哭什麼!天塌下來衆人頭頂。
必死的時候,也是全市人陪着死,不光你一個人死!’我聽着他的話心驚肉跳,問他,他不告訴我。
這不,又和你嫂子一塊兒出去了。
把小虎子扔給了我。
我坐立不安啊!婉兒呀,就算奶奶求你到街上去打聽打聽,究竟發生了什麼災難,回來給奶奶報個信兒,啊?行不?”
“行,行,您家去等着吧!”
李奶奶摸索着開門出去了。
她趕緊跳下床,插了門,翻出件連衣裙穿上,匆匆地刷牙洗臉。
不久前,派出所的人召開了居民大會,通告說某某化學研究所丢了兩大瓶氰化鉀。
一瓶三公斤。
兩瓶六公斤。
希望每一個居民提供盜犯的線索。
後來傳說,盜犯給公安局寫了一封匿名信,六公斤氰化鉀,将于三日内全部投放自來水公司的蓄水池裡。
于是全市掀起搶購的瘋狂。
從瓶裝的汽水到大賓館大飯店裡的高檔易拉罐飲料。
小商小販趁機大發不義之财。
一瓶汽水兩元三元。
一聽橙汁十五元。
銀行儲蓄所門前排起長隊。
人們提取了現金就往冷飲店奔。
整箱的啤酒整箱的汽水整箱的“水蜜桃原汁”、“椰子原汁”、“雪碧”、“可樂”什麼的,用自行車往家馱,雇了三輪平闆車往家運,甚至動用公車……那些日子家家戶戶不敢擰開水龍頭。
家家戶戶吃面包香腸。
大人喝啤酒。
小孩子喝飲料。
男人女人不洗臉。
髒得看不過去,就全家集體到海邊洗一次。
海濱公園每天早晨和晚上洗臉洗澡的人數以萬計,成為一景。
公安局并沒辟謠。
可也沒發出什麼“告全市人民書”通知可以喝自來水。
自來水廠周圍軍警密布,日夜戒備森嚴,倒是真的。
後來又傳說匿名信并非盜犯寫的,而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寫的。
于是許多花光了存款的人聚衆鬧事,在那些大發不義之财的小商小販身上出氣,打得他們頭破血流,折胳膊斷腿。
還砸了幾家趁機銷售過期飲料的國營商店……
盜犯究竟逮住沒有,以及他為什麼不盜别的,專盜氰化鉀,至今誰也不知道。
婉兒一邊對着鏡子描眉塗紅嘴唇一邊想,大概在公安局和全市人麻痹之後,那盜犯終于得逞,全市人發覺都已中毒了吧?
可她又感到自己沒有絲毫中毒的迹象。
興許是平均了,每個人攤上的含量太少,慢性中毒?以她從電影和電視中獲得的常識,氰化鉀中毒那是立竿見影的啊!
有什麼呀,不就是個死嘛。
姑娘我死到臨頭也得打扮漂漂亮亮的!趁這會兒還沒死,再享受一天青春才是真格的!
她對鏡子裡妖媚的自己飛了個洋味十足的吻,離開家,從從容容下了樓。
樓前,幾個老女人聚頭聚腦議論什麼,見了她,都挺客氣地跟她打招呼。
開放和不開放就是大不一樣。
若從前,人們一定歧視她。
如今人們非但不歧視她,還對她另眼相看。
有時還向她換外彙。
有時還善意地說:“要是碰到了個真心實意的,就跟着出去吧!”或者關心地問:“你打算去美國呀,還是想去日本呀?英國男人穩重,法國男人輕浮,千萬别找法國男人!”
就憑這一點,她也打心眼裡擁護開放。
但對改革絲毫不感興趣。
街口小飯館的主人,六十多歲的孟祥大爺,立在門口望天,見了她,招呼道:“姑娘,還沒吃早飯吧?我這兒有包好的馄饨,給你下一碗?”
他原是大飯店的一級廚師,前幾年該退休的時候,飯店不放他。
也有家合資的飯店打算高薪聘他。
他卻十分固執。
想留的留不住他,想聘的聘不去他。
自己租下了三十多平方米一間臨街的門臉兒,擴建修繕一番,開了這個小飯館。
他對别人解釋他的想法——當了一輩子師傅,一級也是師傅,想當幾年老闆。
飯館不大也算是老闆。
老了老了,換個活法,興許活得新鮮,能多活十年八年的。
畢竟是大飯店的名廚師,各方各面,熟人多。
紅煙護其左,紫氣舒其右。
經營得挺紅火。
每月納稅後,千多元的進項。
買了輛蘇聯進口的“波羅乃茲”小汽車。
自己坐的時候有限,一條街上的人辦什麼急事兒,卻差不多都坐過了。
給錢,他收下。
不給,也不計較。
别人說,他買這車,快成一條街的公車了,不如不買。
他說,這輛車替我維下了一條街的人緣。
死了,有人在世間念我幾句好,我在閻王爺面前也有得意處。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嘛!
婉兒正覺餓得慌,進了飯館。
他上下打量她一番,問:“姑娘,來碗海鮮的呢,還是來碗酸辣的?”
她落了座,說:“來碗酸辣的吧。
”
他一邊下馄饨,一邊又問:“姑娘,好幾次,你可是都要酸辣的。
是不是……·那個……啊?”
婉兒明白他的意思,嗔道:“您問的什麼呀大爺!我還沒結婚呢,就那個啦?”
他說:“你别生氣。
這話,别人問不得,我還問不得?咱們爺倆,誰跟誰?我知道你那顆心,早已經不是中國心啦。
不跟人家來真格的,哪個老外肯帶你出去?我是怕你遇到了難事,不好意思求人。
着急在心裡……”
婉兒臉紅了,反問:“小紅呢?”
“到市裡去啦!長腿的,不都到市裡去了麼!”
孟祥師傅說着,将馄饨端了上來。
“大爺,發生什麼事啦?”
“怎麼,你一點兒不知道?”
婉兒搖搖頭。
“難怪你今天還有心思打扮這麼漂漂亮亮的!”
“我哪兒打扮呀。
我不天天都這樣兒麼!”
孟祥師傅說:“你先吃。
吃了這碗馄饨我再告訴你。
免得我先告訴了你,你一口也吃不下了。
”說罷,又到外面去,又仰臉望天。
婉兒津津有味地吃了那碗馄饨,邁出來,說:“我吃完了。
”
孟祥師傅拉起她一隻手,将她扯至街心,問:“你左右瞧瞧,咱們這條街,對勁麼?”
街上異常的靜,一個人影見不着。
婉兒左瞧了一陣,右瞧了一陣。
左端街口正對着的是郵局。
右端街口正對着是一面大廣告牌。
寫着——“黑妹黑妹,魅力無窮,人人都愛黑妹!”
婉兒說:“沒什麼不對勁兒的呀!”
孟祥師傅說:“沒什麼不對勁兒的?咱們這條街,原是南北街吧?現在呢,成東西街了不是?你這姑娘,竟還沒覺出點兒不對勁來!”
“是,是成東西街了。
這怎麼搞的呀?”
婉兒大惑不解。
孟祥師傅兩手握拳,兩拳相對猛地分開:“明白了?”
“不明白。
”
她的确不明白。
“還不明白?咱們這城市,斷裂下來了!”
“斷裂下來了?跟哪兒斷裂下來了呀?”
“還能跟哪兒?跟原先連着的陸地呗!”
“那,現在是在哪兒呀?”
“現在麼,往近了說,在海上漂着。
往遠了說,在洋上漂着。
”
“那,咱們都像在一艘大船上啦?”
“可不麼!”
“那有什麼呀?不是挺好玩兒的嘛!”
“好玩兒?在海裡洋裡,咱腳下的地,就好比是塊土坷垃!你知道什麼時候泡粉了?那一刻就不好玩!”
“可您望天有什麼用哇?”
“望天是沒用。
我想在天上找塊不動的雲做定标,測測咱們這城市,是不是還在轉。
”
“它轉?”
“不轉,南北街怎麼變成東西街了?”
婉兒的心,已然飛向市内。
她好興奮哇!終于有一件值得她密切關注的大事發生了!終于将有一場大刺激來臨了!
她的靈魂裡,早就有一種對于大刺激的渴望蜷伏着了。
它日益強烈而且增長迅猛,寄居在她的靈魂裡。
它張着貪婪的大嘴,時刻吞掉她對生活對生命的一切熱忱,一切沖動,一切真情。
使她的靈魂蒼白而空虛。
排洩出相反的肮髒的東西污穢她的靈魂。
有時她簡直覺得自己是根本沒有靈魂的。
她是根本不需要有靈魂的,既然靈魂裡隻蜷伏着一種對于大刺激的渴望。
其實她始終不太明白她自己。
她企盼的不過僅僅是一個日子。
一個向一切世人包括她自己亮出生死牌的日子。
在這個日子裡看清一切世人原本的真實面貌也看清她自己的真實面貌,在這個日子裡能為自己而引吭高歌——“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呀頭!……”
“姑娘,你怎麼好像……還半信半疑的?”
孟祥大爺似乎認為她該吓得面無人色驚得魂飛天外才合乎情理。
見她鎮定自若,眸子裡閃耀着奇異的光彩,兩頰泛起興奮的紅暈,難以理解了。
“大爺,我不疑。
我信……”
婉兒不禁笑了。
“你還笑!有什麼好笑的?”
老孟祥生氣了。
“大爺我沒笑哇!”
她命令自己的表情立刻嚴肅起來,并且狡辯:“我這張臉,天生面帶三分笑。
我也不能整天故意闆着個臉,滿臉舊社會的模樣,好像我對現實有多麼多麼不滿似的呀!”
老孟祥哼了一聲,又仰臉望天。
婉兒也仰臉望了望天。
天空有好幾朵雲。
她也不知他究竟打算選中哪一朵作為定标。
它們都像在移動。
也許是城市仍在旋轉?她并沒有他那麼固執的心思,非要弄清楚究竟是雲在移動還是地在旋轉。
人真是古怪的東西,大難将至,卻要死個明白似的。
她對老孟祥也感到無法理解。
他那種仿佛古代天文學家般的樣子,使她又想笑,卻不忍笑。
他那麼憂患萬端,她可不願招惹這位好老爺子生氣,影響了彼此的關系。
一輛警車鳴着警笛,出現在左端街口,氣急敗壞地沖過來。
她趕緊扯着老孟祥躲到路邊。
警車卻未從他們身旁駛過。
它急刹車,發出一聲怪叫,停在離他們不遠的一幢樓前。
幾名刑警躍下車,撲進樓。
“唉,這都是征兆啊!劫數,劫數……”
老孟祥悲天憫人地連連喟歎。
仿佛他自己是超乎于劫數之外的,隻是同情芸芸衆生而已。
婉兒不由得又發問:“大爺,他們抓誰呀?”
“孫寡婦的兒子。
”
“二鐵?他刑滿釋放後,這一向不是挺安分守己的麼?”
她認識二鐵。
有天夜裡,一個蒙面者不知用什麼撥開了她的家門,持刀逼着她,強奸了她。
他離去後,她守在窗口。
當他從窗下溜過那一瞬間,她将她那盆海棠砸了下去,很準地砸在他頭上,把他砸昏了。
幾層樓的男人被她喊出,圍住他,從他頭上拽下女人的絲襪,才認出他是二鐵,是那個在同院長大的在“嚴打”時期被判了三年刑剛釋放不久的“鐵子哥”。
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人們詛咒他太惡太沒人味兒啦!有女孩子的人家,尤其那些當媽的,主張聯名強烈要求司法部門,這一次判他個十年二十年的,把他發配到遙遠的新疆或青海去……
他躺在地上血流滿面不省人事。
他的母親聞訊趕來,雙膝跪地,一把鼻涕一把淚,向人們磕頭如搗蒜。
她丈夫早年死于車禍。
她隻有鐵子一個兒。
她守寡十幾年,到了想改嫁個人再嫁卻為時太晚的地步,完完全全是為了她的兒……
婉兒當時竟一點兒也恨不起鐵子來,竟憶起了小時候她常受男孩子們的調戲,而他保護過自己的往事。
她甚至後悔不該用花盆砸他。
也暗暗責備他——得到她一次,本是不必将女人的絲襪套在頭上弄成怪可怕的樣子的,更不必以刀相逼。
何況他是“鐵子哥”。
何況,他蹲監獄三年之中,她還常去看望他的寡婦老媽,安慰過她。
如果他鄭重其事地對她有所表白,隻要不是在她心煩的時候,有什麼不行不可的呢?說不定哪一天她真就被一個外國佬帶走了,從此禍福難料,老死異邦。
在這之前,對于中國人,慷慨好施,多給予一個,多給予一次,正是她的一份兒女中國心啊!難道像她這樣的女人,對于某個外國佬,還有義務有責任珍惜自己麼?
鐵子啊鐵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