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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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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臉自下而上望着他。

     “看什麼?” 他以為女兒是叫他看她的倒立本領。

    而這使他隻看了她一眼就立刻又感到一陣頭暈。

    仿佛在倒立的是他自己,靠雙腳而不是靠雙手支持身體平衡的是女兒…… 他背靠陽台扶欄,閉上了眼睛。

     “爸你怎麼了?” “……” “您臉色不好!” “沒什麼……不過睡得太遲了……” “活該!這我可就不心疼您啦!老夫老妻的,少消耗點荷爾蒙不行麼?人類應該注意節能問題,每個人也應該注意節能問題……” “您剛才跟誰通電話?夠勁兒!把人家給鎮住了吧?” 女兒已落下身體。

    他覺察得出她正站在他對面,在想象中看見她向自己贊賞地豎起了大拇指。

     “爸爸,打起點兒精神來!剛才您說要罷免人家的時候,還虎氣十足的嘛!怎麼這會兒又變成了一隻老病貓似的?您睜開眼睛。

    睜開眼睛!” 他睜開了眼睛。

     “轉過身去!” 他轉過了身去。

     “看!我讓您看的是那個!” 在他正對面,一隻綠色的大氣球,一動不動高懸在明朗的天空上。

    墜着一條幅面很寬的紅布。

    紅布上,金黃色的仿宋體字分兩行寫着——“市民們,行動起來,清掃城市!讓我們的城市幹幹淨淨靠攏日本!” 綠、紅、金黃——三種鮮豔而美好的色彩,令人賞心悅目,使天空也變得生動活潑了! 而他頓時聯想到的,是他所司空見慣的“歡歡喜喜過新年”、“高高興興迎國慶”之類的吉祥标語。

    在他看來,“日本”兩個字,似乎比紅布上其他所有的字都大。

    色彩更鮮豔,金光四射,燦爛輝煌! 女兒揚起下巴,關懷地瞧着他,說出了一句日語。

    并且立刻沾沾自喜得意揚揚地對自己加以評論——“爸爸,我說的可是地地道道的東京日語呀!” 由于曾和日本人的頻繁的接觸,他也懂了幾句日語,明白女兒說的大概是——“先生,您有何不妥?” 望着它,他覺得一切都不妥。

    一切都更加不妥了。

    包括女兒,包括他自己。

    好像那氣球,其實是一顆高懸在明朗天空上的原子彈。

    隻有他一個人知道它其實是什麼,再無第二個人知道。

    再有,或者就是“劉”了麼?“劉”與他通電話之前也望見它了麼?對它,“劉”有什麼足以使他心理松弛下來的解釋麼?是自己太庸人自擾了麼? 日本,日本! 若它爆炸了,這座城市是否也會像當年日本的廣島和長崎一樣? 他暗暗命令自己——趕快離開家!趕快去做你應該做的事!因為你是市長啊!你什麼也不做,你将對誰都無法交代。

    誰都有權指控你犯渎職罪!雖然他一點兒也不明确——除了到醫院去慰問那十幾個被燒傷的人,他還應該具體地做些什麼。

    寫在紅布上的兩行金黃的大字,如同全體市民都在告訴他——你不必做什麼。

    你跟我們一塊兒到日本去就是了! “小芸,聽着。

    ”他将雙手搭在女兒肩上,以一種充分信賴的目光注視着女兒,然而卻盡量不動聲色地說,“你媽媽,她夜裡睡得比我還遲。

    一會兒她醒了的時候,你要給她煮一杯牛奶。

    記住,她剛一醒,你就要端給她。

    你要看着她喝下去。

    你能保證做到麼?” 女兒搖搖頭:“不。

    我不能。

    ”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體貼母親,這是一切好女兒都應該的嘛!” “因為我要去看看我的幾位同學。

    還要和他們一塊兒去看看我們老師。

    ” 女兒回答得平平靜靜,然而他聽出了一絲不願也不甘順從的意味。

     “為什麼?” 他又無法理解了。

    他認為他已經把道理講得明明白白。

    可是女兒似乎變得不講道理,不,簡直不可理喻了。

     “為什麼,為什麼!我不是已經告訴您為什麼了嗎?” 女兒亦顯出了對他無法理解的模樣。

     “度過了我經曆的最漫長的一天,我不知他們的死活,現在平安無事了,我當然要去……” “不許你去!你今天哪兒也不許去!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家裡!必須照我的話做!” 他生氣了。

     “我偏要去!” “你敢!” 他的雙手從她肩上猛地放下來。

    一隻手放下來之後又舉了起來,卻僵在女兒頭上,沒扇在女兒臉上。

     女兒乜斜着他那隻手。

     “小芸,就算爸爸今天請求你行不行?” 院牆外響起一陣歡呼之聲——又一隻大氣球升上天空,也墜着一條幅面同樣寬的布。

    色彩正相反,紅氣球綠布。

    布上的字卻仍是金黃的。

    但不是中國字,是日本字。

     “那……那寫的什麼?” 他指着氣球求教于女兒。

     “不告訴你!” 女兒眼淚汪汪的,和他鬧别扭。

     “告訴我!” “喝令三山五嶽開道,我們來啦!” “胡說!” “信不信由你!” 女兒一轉身離開陽台。

     “你給我站住!” 女兒像一名正在走着的士兵聽到操練官從背後發出的“立定”口令一樣,站住是站住了,然而不願面對他。

     “小芸,爸爸的請求,你到底答應不答應?” 他緩和了口吻,語調變得相當可憐。

     “好——我照辦就是啦!” 女兒的勉強的回答分明是違心的。

     “好女兒,爸爸……” 他既想對女兒隐瞞實情,又希望獲得女兒更由衷些更多些的理解。

    他内心産生了一種強烈的對女兒訴說什麼的願望,卻不知應該對十七歲的女兒說些什麼。

    十七歲了,高一了,再過兩年就該讀大學了!可是還常常撒嬌任性。

    在國外,如果父母将一個十七歲的女兒仍視為小女孩兒,她們是會向父母表示抗議的。

    而在中國,在城市,在許許多多的家庭,她們如果自認為二十七歲了是可以的。

    但若由父母指出她們已不是小女孩兒,她們就覺得委屈極了,覺得父母不愛她們了。

    外國的生活很優越。

    外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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