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照你想的那麼去做……”
“那是因為鄙視。
因為我覺得你太肮髒,從靈魂到肉體,都太肮髒。
又誘惑人又肮髒。
在我眼裡,你和她不同。
她又美麗又老謀深算。
我可以用一切惡毒的詞彙詛咒她一千遍一萬遍,但是我從未覺得她肮髒。
她并不任一切男人作踐她的肉體。
我對她隻有恨……”
她也悄無聲息地下了床,憑着那一閃一閃的煙頭,緩緩走到了他跟前。
“你殺了我吧!”她說。
語調平靜得連她自己也感到無法理解——“你殺了我吧!如果你認為殺了我能一解你心頭之恨,那你殺了我吧!我就跪在你跟前呢。
沒有刀,你可以掐死我。
我保證不反抗。
我已經想通了。
對于我婉兒,活着或死了反正都是無所謂的。
你說得對,連我自己也清楚我是肮髒的。
這一種肮髒是沒法兒洗幹淨的是不是?有時我真想把自己全身的血都換一遍。
把自己消一百遍毒。
可這是異想天開啊!我不但相信手相,還相信輪回轉世。
你掐死我,等于幫我轉世了。
也許我能投胎到一個上等人家。
我這樣的,無論在中國還是到了日本,會有什麼變化呢?大概隻會變得更肮髒。
盡管你内心裡鄙視我,你還是那麼溫存地愛了我一番……我死了也知足了。
隻求你一件事,掐死我之後,給我穿上衣服,别讓人發現我的時候,赤身裸體的。
活着我不在乎。
死後這點兒面子我還是顧忌的。
要不你找一張紙來,就用你的煙盒紙也行。
你劃亮一根火柴,我寫上我是活膩歪了。
自殺。
沒有筆我可以咬破我的手指頭……”
她說時,他一口煙也沒吸。
黑暗中那一隻紅色的獨眼漸漸變得暗了。
如同漸漸蒙了一層眼淚。
他扔掉煙,很準确地捧住了她的臉。
“我們兩個說的話都夠可怕的是不是?”
她覺得他和她的臉之間,也許僅隔着一張紙的距離。
她想,他一定是睜大了雙眼瞪着她。
盡管她什麼也看不見。
她想,他的雙手定會猝然放開她的臉,出其不意地掐住她的脖子。
她閉上了自己的雙眼,屏息斂氣,期待着這一刹那。
日本,日本,她想,拜拜了中國。
拜拜了日本。
在中國當娼妓太冒風險,不是長久之計。
換個活法對我婉兒已不可能。
若到了日本,淪落在妓院裡,由業餘的而成了專業的,像上班一樣,而且相互競争,而且被老闆控制着,連業餘的那點兒自由自在也沒有了。
莫如一死了之。
我婉兒活着都不怕,還怕死麼……
她無所謂地甚至是挺樂觀地這麼想着,内心裡在冷笑。
他的雙手順着她的臉頰移下來,扼住了她的脖子,卻并未一開始就扼得她透不過氣來。
“你的脖子很細。
”
“别人不是這麼說的。
别人都說我的脖子很美。
”
“你真希望我掐死你?”
“随你怎麼弄死我。
”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真希望死?”
“也談不上希望不希望的……我隻不過不在乎死罷了。
”
“那我救你時,你怎麼吓成那樣兒?”
“被啄死未免太慘了點兒。
以前我覺得我不怕死,是假的。
用你的話說,自欺欺人。
”
“現在你是真的不怕死了?”
“嗯。
”
“為什麼?”
“你問過我好幾個為什麼了。
”
“這一個為什麼你必須正面回答我。
”
“因為你把我說得一錢不值。
而我自己最清楚你說的是事實。
人能自欺欺人,是因為自己和别人都不說破某種事實。
事實一旦被說破,人就再也沒法兒自欺欺人了……”
“那我可要成全你了。
”
“我已經做好了精神準備……”
扼住她那一段美好的希臘式的脖子的雙手,攏緊了。
“你且慢……”
他的雙手又放松了。
“你告訴我,你愛我時,我溫柔麼?”
“溫柔。
”
“我使你……也充滿了情欲麼?”
“是的。
”
“使你不知怎樣愛才好?”
“是的。
”
“肮髒的,或者高貴的女人,男人一旦愛她們時,其實她們都是一樣的了,對不對?”
“對。
”
“原來如此。
”
他聽出她的語調中流露出某種欣慰,某種愉悅,甚至可以說是某種得意和驕傲。
“真好!”
“什麼好?”
“一日夫妻百日恩。
你愛過了我一次。
和愛一切女人沒區别。
然後我們又互相說了那麼多真真實實的心裡話。
你了解了我。
我了解了你。
然後你把我掐死,而我樂意。
你有過當作家的念頭麼?”
“沒有。
”
“試着寫寫吧。
就算我臨死之前對你的一種鼓勵。
将咱們這件事兒,寫成一篇小說,或者能在日本的什麼華人報上連載,也許你會一舉成名呢!不過我求你别把我寫得太讓人憎惡。
你答應我麼?”
“我答應。
”
“該說的都說了,我也再沒什麼遺囑了。
你開始吧。
我脖子确實細,你不會費太大勁兒的……”
“是的。
”
他又漸漸攏緊了雙手。
她跪在那兒一動不動。
突然他狠狠一拳将她打倒在地。
她沒有發出叫喊。
片刻,他聽到她說:“我又跪在這兒了!”
他伸出雙臂,循聲抱住了她,并将她橫抱起來,走到床前輕輕放在床上。
她内心裡害怕了。
“你真要百般折磨我,讓我遭受種種痛苦,然後再掐死我麼?”
她顫着聲音怯怯地問。
每一個字都因恐懼而抖顫。
她害怕的分明不是死,而是折磨。
“婉兒,婉兒,你怎麼是這樣的啊!難道我是惡鬼,難道我是魔王嗎?我怎麼會掐死你呢?其實我絕對幹不了殺生害命的事!即使尋找到了那一對兒騙我的男女,即使他們手無寸鐵,而我有刀,有槍,我也絕對下不了狠心!我怎麼忍心百般折磨你,使你遭受種種痛苦?你當我是虐待狂麼?婉兒,婉兒,我從此不想尋找那一對兒男女了。
從此我們在一塊兒别分開了!我那一拳不是打你,是讓你知道,那一拳之後,你在我眼中心中不再是肮髒的了。
是一個漂亮的可愛的溫柔的好女孩兒,頭腦裡裝滿了古怪的想法的好女孩兒。
你答應我永遠别離開我行嗎?你說話呀!”
他緊緊摟抱着她的身體,将臉伏在她胸上,痛痛快快地大哭起來。
像一個被綁票被拐賣曆經種種兇險曆經天長日久終于回到家裡的孩子摟抱住媽媽大哭一樣。
第一次有男人如此這般摟抱着她将臉伏于她的裸胸像他似的大哭……
“噢,噢,乖孩子,别哭,别哭,我不離開你!我一定不離開你!我們再也不要恨别人了。
我們再也不會被騙了!我們都要好好地活!我要為你從此做個幹幹淨淨的女人。
你要為我從此做個善善良良的男人……”
她吻他,憐撫他,安慰他,以娓娓的細語柔言說着些愛意缱绻的話。
比他昨夜給予她的要溫存一百倍親昵一百倍……雖然他們仍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他們卻确信外面白天早已來臨。
明媚的陽光已經照耀大地。
終于他們的情感都平靜下來了。
陪着他又流了許多幸福的暢快的眼淚之後,她有一種類乎脫胎換骨重生了一次的體驗,覺得靈魂和肉體一時之間變得那麼輕松那麼清爽。
他們都無法抑制那一種被對方呼喚起的激烈的情欲和沖動,在黑暗中他們又一次相互摟抱着親吻着任由自己跌入欲海,任由它将他們托上狂濤之巅拽往深淵之底。
都恨不得将對方完全塞入自己的心靈裡自己的身體裡。
都恨不得也一頭紮入對方的心靈裡對方的身體裡,使自己完全徹底地成為對方的一部分。
也企圖使對方完全徹底地成為自己的一部分。
兩個被特殊的經曆所扭曲的心靈和肉體,被由衷的情欲和性欲所控制的身體充滿歡愉地降服了。
任由它在黑暗中恣肆無忌,為所欲為……
後來他們靜靜地并躺着,相互輕握着一隻手。
躊躇滿志地憧憬着他們共同的将來。
他說:“我們首先要離開這座城市。
”
她說:“我跟着你。
”
“我想中國不會因為這座城市與日本接壤了,便放棄對它的主權。
”
“我想也是。
”
“不過,一旦到了日本的門戶前,出國容易多了!”
“隻要你決心已定,我不會成為你的拖累。
我可以刷盤子,當侍者,做用人。
”
“其實我并沒丢掉我的專業。
我想憑着我名牌大學航空電子專業的碩士文憑,找到一份兒較好的工作也許不至于非常難。
”
“這我信。
”
她不由得向他扭過頭,又吻了他一下。
“婉兒,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真的,我保證絕不讓你受半點兒委屈。
對出國我早有準備。
畢竟,我們不是身無分文地去闖生活。
我已經又有十五六萬美元了,那是一千多萬日元呢!”
“這是很多很多麼?”
“當然不算很多很多,不過對到日本去闖生活的人們來說,算是小富翁了!”
“那我也要找工作幹!我和你一同闖生活嘛!沒人真疼愛我的時候,我最樂于過寄生蟲的日子。
你别又瞧不起我了!對你我應該永遠說真話是不是?現在有了你疼愛我,我就不怕困難,不怕辛勞了。
我們應該一塊兒過幾年非常清苦的日子對不對?興許忽然哪一天,我們就有了小寶寶了呢!”
他也不由得向她扭過頭,也又吻了她一下。
于是他們的手相互握得緊了些。
他們的身體也又依偎在一起……
“婉兒,你一想變好,就可愛極了!你說的每一句話都使我感動,使我想哭……”
“為了你更覺得我可愛,我要永遠永遠做你的好女孩,乖女孩……不過錢在哪兒呀?在銀行裡嗎?要是銀行凍結了取不出來我們可怎麼辦呢?”
“放心。
因為一直在我手中炒來炒去,我根本就沒往銀行裡存過!就在這個地方!”
“真的?”
“真的!”
“我問到錢,你不會又對我産生什麼懷疑吧?我們要同甘共苦了,所以我才操到這一份兒心,才會問,千萬别懷疑我好麼?”
他回答她的是一陣長吻,幾乎吻得她窒息了。
仿佛要将她的心靈吮出來似的……
火柴盒裡隻剩下最後一根火柴。
借助它的光亮,他仔細地看看表,已經九點了。
她告訴他孟祥大爺救她以及慘死的情形。
鄭重地說她必須去找到小紅夫婦。
并且向他提出懇求,如果小紅夫婦和他們的打算是一樣的,希望他給予幫助。
否則,她會覺得太對不起孟祥大爺,良心将永遠不安。
他支持她去找。
他爽快的贊同态度出乎她的意料。
他說:“婉兒,隻要他們願意和我們在一起,有我們吃的,便有他們吃的。
有我們住的,便有他們住的。
讓我們四個人像親兄弟姐妹一樣,同舟共濟。
外國人是很瞧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