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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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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得粘上!不粘上像什麼話?不成火雞了麼?” “嘿,你這幾片毛粘得不順!你瞧我怎麼粘的!返工……” “我粘得行不?” “你麼,還行,還行,别急。

    急中有錯。

    這是耐心活兒……嗨,胳膊那兒是翅膀,别粘小毛哇,得粘大翅翎!” 憤怒一經平息,店廳裡安靜了許多。

    上帝們工作得都積極主動。

    漸漸形成了流水線般的秩序。

    剪的剪,抹膠水的抹膠水,粘的粘,自然而然地分了工。

    自然而然地,産生了予以指導的技術員,産生了嚴格把關的質量檢查員,産生了總體工藝設計員…… 三個劉伯溫至交的“後代”,早已奄奄一息,隻有聽憑擺布的份兒。

     “擡起腿來。

    擡高點兒。

    再擡高點兒。

    行了,這樣别動。

    堅持一會兒啊。

    一會兒就好。

    一會兒就好……” “你這衣服哪兒買的呀?怎麼這麼光滑呢?連膠水都不容易……” “别攥着拳。

    伸開。

    伸開……手背上也得來幾片小的。

    姑娘,先給剪幾片小小的……” 如果閉上眼睛,隻聽那些因憤怒平息了而和氣多了的話,誰也猜不到是在幹什麼。

    你可能猜是理發師傅給害怕剃頭的孩子理發,或裁縫師傅在給顧客量腰身,或爺爺在給孫子剪指甲…… 終于,三隻雪白的、沒有一根雜毛的、漂漂亮亮的大公雞“做”成了。

     于是上帝們将“它們”引出書店,簇擁着他們出現在街上。

     于是滿街的人們莫名其妙,擁将過來圍觀。

     “他們這是幹什麼?” “不知道……想搞化裝舞會吧?” “今天誰有心思跳舞哇?” “人和人可不一樣!” “依我看,像是出殡……要不怎麼是白的呢?” “肯定不是出殡。

    出殡有紮紙車紙馬紙牛紙人的,你見過有紮紙公雞的麼?” “興許死了的人屬雞呢!” “那……也沒有活人這麼樣兒的呀?” “興許是三個兒子,表示孝心呗。

    如今,什麼新潮沒人帶頭哇!” 這時是非常之需要一位具有書店經理那般口才的講解員的。

    然而懲罰者中似乎沒有雄辯滔滔能跟書店經理的口才相媲美的傑出人物。

    也就沒有毛遂自薦充當講解員的。

    随便指定一位,顯然屬臨時抱佛腳現上轎現紮耳朵眼之舉。

    并且,分明的,到了街上,誰也不願承擔起這一重要的角色了。

    許多人在書店裡所表現出的那一種極大的參與的興趣和熱忱,頃刻便被更多更多的人所共同憂患的現實的嚴峻性掃蕩幹淨。

    不少人甚至感到羞愧起來——他們開始認識到他們精工細作完成的三件“工藝品”,不過是一場認認真真的兒童心理的表現。

    就一種教訓方式而言,并不見得比對肉體的直接打擊仁慈。

    他們很快就醒悟了,他們是被書店經理利用了。

    他們恥于簇擁着雪白的一根雜毛也沒有的漂漂亮亮的三隻“大公雞”再走下去。

    他們悄悄地溜了。

    而另外許多人,則被街上别處的某種情況所吸引,也毫無組織紀律性地離隊而去。

    不一會兒,這一支隊伍,就兔遁鼠竄,撇下了三隻“大公雞”被新成分的人們包圍着,觀覽着,困惑地詢問着。

    而“公雞”當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被問得不耐煩了,一隻“公雞”讪讪地說,他們是在為“烏雞白鳳丸”做廣告。

    他們三隻“白鳳”和三隻“烏雞”被沖散了雲雲……滿身“推背圖”羽毛的他們,怎能預先推出他們今天的下場呢?他們心裡都懊悔不已——看來冒充劉伯溫至交的後代非同兒戲呀!也許還不如冒充丹瑪斯的華裔傳人,印些什麼“大劫難”指南之類賣賣…… 人們忽地不驅而散,都朝同一個方向跑。

    原地一時隻剩三隻“大公雞”愣愣怔怔不知該把自己怎麼辦。

     “他們跑那邊去幹什麼?” “不知道。

    ” “咱們現在……幹什麼呢?” “咱們現在,得先找個地方煺雞毛哇!” “嘿,哥們兒,他們都跑進了百貨商場……看出來的那些人帶的什麼?……救生圈!” “不錯,是救生圈……” “我說,咱們先别忙着煺雞毛啦!咱們也得先去趁機弄到手一個救生圈呀!”“能用得着麼?”“管它呢!有總比沒有強……”“對,沖!” 畢竟,人們需要實際自救的本能強大于天塌下來衆人頂着的候死哲學。

    也強大于對丹瑪斯之預言的“黑色興趣”。

    一張“商品快訊”,使數千人舍命争先。

    雖然它隻寫着五個潦潦草草的字是“出售救生圈”。

    壯觀的場面比電影《列甯在十月》攻占冬宮的場面有過之而無不及。

    百貨商場的六層大樓仿佛搖搖欲墜。

     “哪兒賣!” “哪兒賣!” “哪兒賣!” “哪兒?!……你他媽的快回答!” 一樓的售貨員說是在三樓…… 三樓的售貨員說是在二樓…… 二樓的售貨員說是在五樓…… 售貨員一個個吓得貓在櫃台後不敢露頭。

    從未經曆過如此波瀾壯闊的搶購大潮。

    不,豈止是大潮?那簡直是足以陷他們或她們于滅頂之災的狂濤巨浪!數千個搶購者并非是當年為了“英特納雄耐爾”而前仆後繼的覺悟了的蘇聯工人階級。

    且沒有一位威信極高的衛隊長“伊凡·伊凡諾維奇”同志,時時提醒和告誡人們遵守革命者的紀律。

    分明的,他們更是要搶而不是要購。

    為了迎接“優質服務月”而挑選的年輕貌美的幾位導購小姐,還沒來得及将绶帶從身上扯下,便各個被幾隻手十幾隻手緊緊揪住不放,如同落入了近一萬隻非洲鬣狗龐大群中的小角馬小羚羊小鹿之類。

    她們吓得連哭都不會哭了,哪兒還能導購哇!何況什麼人什麼時候貼出的“商品快訊”,究竟在幾層樓在哪一處櫃台賣,連她們也不清楚不知道。

    有一位導購小姐吓得窒息了暈了過去。

    由于十幾隻手從前後左右四面八方緊緊揪住她,她才沒倒下。

     “救生圈!” “救生圈!” “救生圈!” 男子漢大丈夫們對着她吼。

     《列甯在十月》中瓦西裡就是那麼要電話局的。

    而她如同是被十幾個瓦西裡攥着的聽筒。

     “别問她了,沒見她已經暈過去了嗎?” 到底還有理智點的人。

     “救生……” “她暈、過、去、了!” “拍拍她臉蛋兒。

    拍拍她臉蛋兒,她就會蘇醒過來。

    ” 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都有獻計獻策的聰明人。

     于是有一隻男人的大巴掌,左右開弓,扇導購小姐人面桃花的嬌美臉蛋兒。

     “嗨,你這小子,你怎麼扇人家?!你怎能這樣?!” 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都有善良人。

     “那怎麼樣?!” “剛才這位同志,是叫你拍拍她臉蛋兒。

    拍,你懂不懂?輕輕地,輕輕地……” “要是你自己女兒,暈過去了,你也扇?什麼東西!” 有善良人存在,便有正義之聲。

     “你會拍,你來!”那男人火了,“我不隻是為我自己,我是為大家!” “我來就我來!” 于是那男人退居二線。

    于是有一個模樣斯文些的男人接替之。

     看來他挺會拍。

    拍得很輕,很輕。

     “小姐,小姐,親愛的您醒醒……别怕,别怕……我們絕不會傷害您的……救生圈在哪兒賣?您醒醒嘛……” 不但拍臉蛋兒,還撫胸脯。

    還将嘴貼着小姐那懸一隻半月形大耳環的耳朵柔語呢喃。

     對那人面桃花的嬌美臉蛋兒,拍和扇同樣不起作用。

    小姐她并沒有明眸微啟,櫻唇翕動,緩緩醒來。

    撫胸脯也不頂事兒。

    柔語呢喃等于是對玉美人兒自述衷腸。

     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都有扮演義務監督員角色的。

     “嗨,你撫人家胸脯幹什麼?這小子不懷好心,乘人之危!” “你那是幹什麼呢?你嘴都親在人家臉蛋兒上啦!” “這家夥!他說他會,我看他會耍流氓!” 退居二線那個粗魯男人,一把薅住模樣斯文些的男人衣領,重操舊業,左右開弓,又扇起他的嘴巴子來。

    那可是沒什麼顧忌的一種扇法。

    扇得他鼻孔流出鮮血。

    扇飛了他的眼鏡。

     “我……我撫她胸……胸脯……是為了讓她……讓她舒出口氣……” 模樣斯文些的男人,自己的脖子,被衣領絞着,憋紫了臉,也快憋得窒息憋得暈過去了…… “哎哎哎,同志們同志們,不要内讧不要内讧,我們大家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來的。

    我認為他不是那種不懷好心之人……” 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息事甯人的态度,都是頗受歡迎的态度。

     說話的人是一位知識分子。

    看去形象可敬的長者。

     他見那扇人家嘴巴子扇得來了瘾,似乎想瞅誰不順眼就左右開弓扇誰嘴巴子的男人,還算能聽得進自己的勸解,又苦笑道:“其實,我不是也想來弄一個救生圈。

    我是大學的社會心理學教授,和三位外國朋友約定了今天座談。

    我也不知道人家今天還有沒有心思座談,更不知道人家去了沒有。

    電話不通了。

    但萬一人家已在等着呢?我總得去看看。

    走在街上,就被裹挾到這兒來了。

    這麼着吧,你們快别折磨這姑娘了。

    我來守護着她。

    總得有個什麼人管她是不是?” 人們聽他說得十分中肯,一隻隻揪住姑娘的手,也就放下了。

     那暈了的姑娘卻沒倒。

    沒地方倒。

    在渾然不覺之中,向人們靠過來靠過去。

     老者就使她靠在自己身上,一臂攬她腰,挾持住她。

    待人們一個個全體向後轉,四股八岔地擠往别處,騰出了可供轉移的餘地,他才挾持着導購小姐,靠近一排櫃台。

    所幸小姐窈窕,教授健朗,轉移還算順利。

     忽然人們又向二樓樓梯口發起強攻。

    其勢洶湧如倒卷潮,不可阻擋地泛将上去。

    須臾,整個一層商場,不複有一人存在。

    空蕩蕩寂寥寥似散祈的教堂。

     教授雖健朗,那種健朗也不過指精神方面的矍铄而言。

    從物質方面講,畢竟是個形銷骨立的瘦小老頭兒,經不住小姐久靠。

    盡管小姐是位身輕體俏的小姐。

    況且,所謂“挾持”乃要勁的活兒。

    就是一捆高粱稈兒,就是身強力不虧的棒小夥兒,“挾持”久了也得換換胳膊。

    人終究不是一根柱子一堵牆。

    教授漸覺腿軟臂酸,力不可支。

    那小姐傾身相依,好比美人兒長睡。

     于是教授不得不将小姐抱起,橫陳櫃台上。

    台面是玻璃的。

    教授怕小姐着涼,從此落下關節炎導緻半身不遂或腎炎導緻慢性病糾纏,該是多麼令人歎息的事啊。

     教授對小姐頓生一片憐香惜玉之心。

     他見對面的櫃台是賣床上用品的,貨架上有毛毯線毯之類,便走過去,欲取來鋪在小姐身下。

    走到跟前,卻不知怎麼才能繞進櫃台裡邊。

    貼着櫃台轉了一圈兒,又轉一圈兒。

    沒發現入口。

    隻有爬過去了,他想。

    于是做雙臂撐,偏身上了櫃台。

    正要越雷池一蹦而未蹦之際,竟被電擊般一個訊号擊中某根神經,猶豫了,忐忑了,心虛了。

    若一物在手,突被指喝為偷兒賊子,可怎麼得了?你說你學雷鋒,做好事,誰信?不信的人多信的人少,幾乎是可以肯定的。

    甚至根本就不會有人信。

    教授是研究社會心理學的,是人愛人之新人文精神的倡導者。

    教授自己并不認為自己是新派。

    恰恰相反,曾在多種場合鄭重聲明自己是舊派。

    而人文精神人文環境是人類客觀問題,也并非教授自己創造的社會心理學體系。

    新派是某些同行硬貼在他身上的标簽。

    某些同行們很需要對立面。

    希望有對立面。

    因為沒有對立面,某些同行們便覺得失去了他們存在着的價值和意義。

    所以他們給教授貼上新派的标簽之後,就把他當成了練矢之的。

    他不過才出版了一本六萬餘字的小冊子。

    而與他商榷與他探讨乃至直接向他刺來丈八長矛的大塊小塊批判文章,已達四五十萬字之多。

    如今方興未艾。

    某些同行因他的小冊子而得了若幹筆可觀的稿費。

    實實在在的名利雙收。

    一評二評三評,似乎要像當年中蘇大論戰評到九評方肯罷休。

    而那本六萬字的小冊子卻未給他帶來一分錢的稿費。

    相反,按照出版社的苛刻條件,他倒貼了五千元。

    一下子支出了他幾十年積蓄的三分之一。

    又有同行中的某些後起之秀鐵血小子冷面殺手,他們的文章雖然不引經據典運用馬克思列甯主義方面的學問,但以尼采叔本華弗洛伊德薩特之理論做威力猛烈之武器,從另一翼向教授掃射。

    連迂回都不迂回,也根本不在乎暴露自己,挺立于他們的陣地前沿,猛掃狠射。

    殲擊兵中,有人還是他的得意門徒。

    教授一般都很謹慎。

    他們平常不太有機會能将一位教授當靶子。

    能将一位教授當靶子,即使隻打個一環二環也是值得一瞄一放的。

    他們這麼認為。

    他們的文章調侃挖苦譏辱恥笑正諷反諷冷諷熱諷,早已将教授掃射得彈洞累累如同篩子了。

    他們指出教授不過是以施舍者的假面兜售中國之舊人文文化的殘羹剩飯。

    沽善名釣仁譽。

    他們戳穿教授“冒牌兒人文學科所謂新派”的嘴臉,如同戳穿賣假藥之江湖郎中的行騙勾當。

    他們警告世人,人愛人的人文哲學,是陽痿的男人們的哲學和企圖自醫性冷感的女人們的哲學。

    宣揚讓世界充滿愛無異于向世人施行精神疲軟的催眠。

    因為人愛人的人文哲學否定了推動社會也就同時推動人類大踏步前進的另一種巨大的力量——那就是人的惡本能以及人性惡的力量。

    優勝劣汰合乎自然法則。

    人不與人争鬥難道和動物去争鬥麼?至惡亦即至真至美。

    人與人争鬥乃人類最具主動意識的最高沖動。

    在這種沖動之下人才能活得機靈活得敏感才能培養起活的高超技巧。

    教授于是發表了一篇千字文,聲明自己的的确确不是新派而是不可救藥的舊如敝帚的舊派。

    并且一再解釋自己從沒想要充當新派也根本不配充當新派。

    承認自己不過是兜售了點兒中國之舊人文文化的殘羹剩飯。

    扪心自問動機是良好的。

    不過就是倡導在人人都有不少切身感受人人都曾抱怨過的中國之人文環境下,人人以身作則、互相友愛些個。

    除此别無他意。

    更不存要使十一億中國人之一半男人都陽痿了的陰險毒辣。

    也對性冷感之女人的問題根本毫無興趣根本沒有研究過根本不想承擔起什麼義務根本不關注。

    然而後起之秀鐵血小子冷面殺手們不依不饒。

    他們揚言流毒尚未肅清同志仍需努力批判還要繼續下去。

    于是教授在報上作了公開忏悔于是教授銷聲匿迹已兩年矣。

    倒是有幾位國外同行對教授還很看待得起也很同情。

    認為中國之大問題不唯是經濟問題不唯是政治體制問題不唯是人口問題也是中國人之心理素質問題是中國人之心理危機問題。

    認為中國人之心理危機潛伏着導緻十一億之中國人心理惡變的隐患。

    認為教授所曾執著過的對中國人進行的人愛人的勸誨,是相當掃盲意義的普及教育。

    不但必要而且及時。

    認為否則的話,十年二十年後,聯合國代表大會必将設立專門機構研究已然不是東亞病夫而是東亞痞夫的十一億中國人的成習之惡對世界的威脅…… 但教授畢竟是生活在中國人之中的,由對同行進而對同胞心有餘悸。

    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這會兒,他人在櫃台上,心在五行中。

    他想他還是下來的好。

    不過不可往櫃台裡邊蹦,而應該蹦到外邊。

    常言道,做賊心虛。

    教授這會兒是,不做賊也心虛。

    心虛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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