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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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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偵察兵,從容不迫地占領了沒設崗的敵軍指揮部,俨然成了主人。

    婉兒想象得出它們怎樣撲着翅膀,躍上桌子,躍上床,躍上梳妝架,為所欲為,無處不遺屎。

    更多的海鷗被同類的大膽妄為所鼓舞,紛紛俯沖向這個窗口。

    比同類更肆無忌憚,甚至不屑于在窗台落落腳,直接飛入室内。

    仿佛她的房間裡有一股強大的吸力,一個勁地将它們往裡吸。

     婉兒對她的房間的确非常眷戀。

    那畢竟是完全屬于自己的停泊地,屬于自己别人不可擅自闖入的碼頭。

    她明白,當她轉過身去,它便不再屬于自己。

    她便成了一條沒有停泊地沒有碼頭可靠攏的船——在這座危機四伏處處籠罩着惶恐不安的城市裡。

    正如這座城市在時時可能造成濤淵浪谷的海面之上沒有目标也沒有航線可循地漂移…… “你先别走,我有東西送給你!” 老孟祥忽然想起了什麼,三步并作兩步向他的飯館走去。

     屋頂上,懸挂營業幌子的高竿橫木上,也落滿了海鷗。

    它們看去都很強健,它們響亮地叫着,叫聲裡有一種大的憤怒和狂暴的警告意味,紛紛向老孟祥進攻,将他阻止在飯館門外,不允許他邁入。

    仿佛他是一個強盜,而它們是飯館的衛士。

    它們的進攻相當無畏而且兇猛。

     這些海鷗,這些追随着漂移的城市、從内陸海遠征到大洋上的海鷗,一相情願地将這座城市當成了一座島嶼。

    它們同仇敵忾,企圖占領整個“島嶼”。

    如果它們不能占領它,它們就隻有占領天空了,而占領天空需不停地扇動翅膀。

    它們都已精疲力竭。

    在它們所俯瞰的洋面上,除了這座“島嶼”,四周水天相連,沒有另外的落腳之地。

    甚至,連一艘可以追随,可以暫時在桅杆上歇息的艦隻的影子也沒有。

    它們不認為追随這座城市是一個巨大的錯誤。

    它們認為是一個陰謀,是一個騙局,是被誘而上當的。

    它們不打算和這座城市裡的人和平共處。

    它們不信任人。

    它們斷定人不可能不傷害它們。

    它們是不知來自何方的洋上“遊走部落”。

     “滾開!滾開!……” 老孟祥揮舞着胳膊,招架着抵擋着它們的進攻。

     他的謝了頂的光頭,被啄出了血。

     他憤怒了。

     他的手在揮舞之中竟抓住了一隻海鷗。

    他把它狠狠地摔在地上,摔死了。

     又抓住一隻,又摔死了。

     接連抓住幾隻并且全都摔死,海鷗們的進攻之勢才敗退,老孟祥才得以趁機進入飯館。

     婉兒不敢去到飯館門口等他,唯恐再次激怒那些海鷗。

     不一會兒,老孟祥懷抱着什麼從飯館裡跑了出來,跑到她跟前。

     “這個,你帶上。

    ”他幫她把一個旅行背篼背在身上。

     他光頭上的血淌到了臉上。

    他抹了一把臉,看看手,催促婉兒:“快走!快走!篼裡有救生圈,小紅留給我以防萬一的。

    也許用得上……” “大爺,我不……” 婉兒縮着雙肩,想使旅行背篼從身上褪落下來。

     “你這姑娘,不聽話我揍你啦!” 老孟祥吼起來,重幫她背好。

    又說:“用得上,你将來别忘念大爺一個好就是了。

    用不上,算大爺送你空人情。

    ” 婉兒哭了。

    不由得,她想跪下去給他磕個頭。

     “快别這樣!”老孟祥扶住她,沒容她跪下。

    他叮咛:“大爺給你這個篼子,比你裝錢的那個小包包,可重要得多!當心别被騙去,偷去,搶去!什麼情況下了啊,還隻帶着錢!要是能見着小紅,對她說,别擔心我!别回來!顧她自己吧!” 進攻過他的那些海鷗,飛了過來,不停地叫,在他們頭頂威脅地盤旋。

     “走!” 老孟祥雙手把婉兒一推。

     婉兒心腸一硬,抽泣着跑了。

     海鷗的叫聲,在她聽來,如同一陣高過一陣的勝利的歡呼…… 她一口氣跑到街口才站住。

     她反身一望,魂飛魄散——隻見老孟祥抱着頭,在街上跌跌撞撞,不知往哪兒逃。

    分明的,他的眼睛什麼也看不見了。

    更多更多的海鷗,比剛才更兇猛地向他進攻着,進攻着。

    他已經根本喪失了招架一下抵禦一下的能力。

    眼睜睜地,她望見他,終于倒下了。

    海鷗們仍不肯放過他。

    落在他身上,繼續啄他。

    這一群啄夠了飛起,那一群落下接着啄。

    它們的勝利的歡呼響徹天空…… 更令她魂飛魄散的情形緊接着發生了——街道從中間斷裂開了。

    裂縫左右橫着伸延,撕開一幢幢樓房,撕開一個個院子,撕開一切…… 城市的又一部分斷裂了! 飯館的幌子卻依然高懸未倒,像一面旗。

    斷裂的一部分城市,像從巨艦舷上漸漸放下的小艇。

    緩緩的,斷裂終于徹底,終于形成脫離。

    一幢幢被撕開的樓房裡,各式各樣的家具——組合櫃、寫字台、沙發、床、電視機、洗衣機、冰箱……以及看不清辨不明的小東西,和人——或穿長或服短的男人女人孩子,接二連三地掉出來,掉下去。

    物體和人仿佛被城市的斷裂現象吸入了地獄…… 當飯館的幌子遠去之時,當兩部分城市之間出現了水面之時,一些人從被撕開的樓中和院子裡奔逃出來,他們拼命跑向邊緣地帶,朝城市的主體揮手喊叫,如同被遺棄在蠻荒曠野的乘客。

     婉兒雖然聽不清他們究竟喊叫些什麼,但是身臨其境般地體會到了他們的絕望。

     斷裂而去的那一部分城市吸引了一群海鷗。

    它們的叫聲蓋住了人的喊叫聲。

    它們的叫聲裡充滿了憤怒。

    不知它們是憤怒于它們的“島嶼”的又一番無可奈何的斷裂,還是憤怒于失态的人。

    它們向那些人展開了進攻。

    它們的進攻看去有部署而且有戰略。

    它們從空中輪番進攻。

    人群在地上忽東忽西,倉皇逃竄。

    海鷗以它們淩厲得使人根本來不及躲避的進攻,陰險地将人驅趕向海裡,并絕不允許落水之人再遊向那地岸。

    他們迫不得已,舍近求遠,向城市的主體遊來,而不會遊泳的人,直接沉入水中,沉得像石頭一樣快…… 又一群海鷗起飛,在兩地之間的海面上,狙擊着遊泳的人。

    那仿佛是一場海鷗們的飛翔表演。

    它們互相比賽特技似的,在一種娛樂般的角逐般的無情行為中,以優美的高超的進攻,頃刻将浮于海面的人們殲滅得無影無蹤。

     海面寂靜了。

     寂靜而溫柔。

     那遠去的城市的一部分殘骸之上,再也沒有什麼活物出現了。

     婉兒确信,實際上肯定是再也沒有什麼活物存在了。

     飯館的幌子,悠來蕩去的。

    如同一隻招擺的手,向什麼惜惜地告别。

     婉兒以一種超常的鎮定控制自己,才沒癱軟在地。

     她明智地轉過了身去。

     她想跑起來,兩腿卻連邁動都變得機械了。

     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市内…… 天塌下來衆頭頂着——這句話的最徹底的意思乃是,如果一塊兒死,死有什麼可怕的?同時是,如果我死了而别人僥幸活下去,公正體現在哪裡? 聚集在城市腹地的形形色色的人們,正是由于本能向他們所認為的公正靠攏。

    他們對這座城市的命運也是對他們自己的命運的關切之心,大至剖析起來有三個層面——災難是否真的不可避免?災難一旦降臨,是否真的誰也活不成?若隻死一部分,預先怎樣做才能确保自己屬于另一部分。

    不少人的潛意識裡,“替天行道”的思想正在儲備成某種行動的勇氣。

    如果隻死一部分而他們自己不管預先怎樣做竟還是不可能屬于另一部分,那麼他們打算群起而攻之,一個個弄死肯定能活下去的那部分。

    彌補遺憾的災難之不完善,為他們自己争得人生的最後一次公正。

    隻要一塊兒死,隻要都死,隻要誰也别活,他們是會很從容很鎮定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奉陪的。

    他們是會視死如歸的。

    大丈夫,生則生,死便死,有何泣哉?但是必須“一塊兒”。

    不“一塊兒”的憤怒——要是如此的話,于他們,是強大過死之恐懼的,是他們所絕對無法忍受的現實。

    他們不是鐵子。

    他們和鐵子有區别。

    鐵子的暴行沒有思想支撐着,隻受心态驅使着。

    他們的心态卻比鐵子冷靜得多。

    他們首先全是些一心想活下去的人,而鐵子是早就活膩歪了早就想死的人。

    他們全是些一心想活下去如果一旦活不成才打算将别人也統統弄死的人。

    倘若城市化險為夷,他們将繼續存在于我們周圍。

    我們誰也不會知道,他們在大難将至的日子頭腦裡曾有過多麼可怕的念頭。

    他們永遠也不會号叫出鐵子所号叫過的那些話。

    即使在他們真的動手殺人的時候,他們也會表現出某種道德方面的自信,殺一個心安理得地說一句:“好了,這就多一份公正了。

    ”如同上帝委派到人間來公正地處理某項事務的特使。

     他們在人群密集的地方梭行着,傾聽着,觀察着,并且物色着鐵子那樣的人。

    他們明白,“替天行道”的時候,鐵子那樣的人,是他們用得着的幫手。

     他們危險而又不引人注意。

     他們内心裡隻有一點他們根本無法戰勝的恐懼——如果我死了而别人活下去……上帝啊,乞求你千萬千萬不要将如此冷酷無情的規劃造成現實! 他們怕别人活勝過怕自己死。

    盡管他們自己也一心想活下去。

    正如賭馬的人痛不欲生也許并非自己賭輸了一千萬而是别人賭赢了一千萬。

     對這一點他們簡直怕得要命,怕聽到一句可能不會一塊兒死不會統統都死的推測,他們的靈魂就像被千刀萬剮般的抽搐一陣。

     然而他們都竭力僞裝出事不關己滿不在乎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甚至遊手好閑的純粹白相客的樣子…… 真正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是有的,而且還不少。

    那是一些二十多歲的青年。

     他們在海濱路兩側的人行道勁歌勁舞,如醉如癡。

     腳下的地在走 身邊的水在流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 噢…… 你這就跟我走 噢…… 你這就跟我走 他們反反複複反反複複唱《一無所有》。

    唱得他們自己一個個血脈贲張。

    仿佛這一個大難将至的日子,是他們的狂歡節。

    他們并非幸災樂禍。

    他們内心裡也不計較自己可能會死而别人可能會活下去。

    他們是真的不怕死。

    他們一點兒也不嫉妒别人活。

    他們隻是勁歌勁舞如醉如癡地狂歡而已。

     如同中國的每一座大城市一樣,這座城市的青年,也基本上可以分為三種類型。

    虛無型的,及時享樂型的,所謂追求型的。

    如果說還有第四類,那麼第四類則是在現代城市的觀念碰撞之中最尴尬而茫然無所依托的一類,好比“布爾加的驢子”徘徊在幾片草地之間,猶猶豫豫選擇不定,餓得一天比一天瘦直至皮包骨頭直至倒斃下去。

    “上帝啊,選擇是多麼困難的事情呀!”——他們倒斃之前的歎息既悲涼又令人可憐。

     唱《一無所有》的當然不是“布爾加的驢子”們。

     而是第一類青年們。

     他們的口頭禅是“懶得”怎樣怎樣。

    他們的精神狀态是一切一切都“懶得”去想“懶得”去做。

    直至“懶得”戀愛,“懶得”結婚,“懶得”活着。

    他們之所以還一個個活得好好兒的,在數量上有增無減形成絕不容忽視的一類,乃是因為“懶得”自殺。

    他們對于自殺身亡或自殺未遂的他們的同齡人的評論是——“就當自己已經死了,不就等于死了麼?何必死得那麼鄭重其事的!”他們輕蔑無論以什麼理由什麼方式結束生命的态度。

    正如他們輕蔑那些認認真真地活着的人。

    按照他們的邏輯,人的一切主動行為都是不自然的,都是理應受到輕蔑的。

    他們并不厭世,因為他們在“懶得”的狀态之下其實活得都很怡然自得都很滋潤。

    活着絕不意味他們熱愛生活熱愛生命。

    不,他們一點兒也不熱愛。

    一點兒也熱愛不起來。

    “熱愛”以及一切與生活與生命相關的帶有主動性的詞語,他們一聽就皺眉就側目就背氣就轉過身去就厭惡透了!他們是現代都市中的海蜇。

    他們是人但是“克服”掉了在他們看來是最高等靈長動物的最大“缺點”——一切主動意識。

    你當他們是動物,在你企圖逮住他們時,他們絕不會逃跑。

    你當他們是植物,但他們具有動物的某些器官構造。

    你有時也許會被他們蜇一下,被他們蜇一下皮膚還會紅腫得很厲害。

    但是請你千萬千萬不要介意。

    因為他們原本壓根兒就“懶得”蜇你一下。

    蜇了你一下那也絕對不是他們的主動行為,是被動的條件反射而已。

    你愛他們無論怎樣愛他們愛到什麼程度什麼地步,請你千萬不要期待他們也會愛你。

    因為愛啦、恨啦、嫉妒啦、報複啦,等等,等等,都是帶有主動性的态度、情感和行為。

    你不明白不清楚你愛的是哪一類人那是你自己犯的一個大錯誤。

    他們會套用歌德的話說——“你愛我與我何幹?”他們愛你無論怎樣愛你愛到什麼程度什麼地步,請你千萬不要感動千萬不要當成一檔子事兒。

    因為實際上他們壓根兒就“懶得”愛你。

    “懶得”愛任何人。

    就好比他們将你蜇了一下。

    海洋生物學家證明海蜇是從來不主動蜇人的。

    你若覺得總歸邏輯上不通,那麼,他們會這樣回答——我愛你與你何幹?我愛你與我何幹?如果你還是不通,如果你恰巧在一次瘋狂的或溫柔的做愛之後思想起來更加不通,如果那親愛的對方是他們中的一個,那麼他們會進一步地點撥你——我所做我所參與的一切事都是我壓根兒“懶得”做“懶得”參與的事。

    我不對我壓根兒“懶得”做“懶得”參與的事負任何倫理的精神的結果的一切方面的責任。

    海蜇不對被海蜇在任何情況下蜇了的人負任何責任。

    正如海蜇不要求将海蜇從海裡撈出來晾成蜇皮再被賣再被買再被重新以溫水泡開或者用廚子的行話說叫“發開”而後切成細細的絲拌入涼菜的人負任何責任…… 中國現代都市的觀念加工廠正以流水線的生産方式“制造”出更多更多這樣一類青年。

    他們不好不壞。

    “懶得”好,也“懶得”壞。

    他們無益無害。

    “懶得”對誰對什麼有益也“懶得”對誰對什麼有害。

    他們避惡避善。

    他們絕不至于助纣為虐,卻也“懶得”見義勇為。

    你根本就甭指望能呼籲起他們揚善抑惡。

    你的熱忱的也罷,痛心疾首的也罷,慷慨激昂的也罷,總之你的一切即使感人肺腑的大聲呼籲,都隻會引起他們對你的高度警惕對你敬而遠之,因為他們必懷疑你企圖蠱惑他們進而利用他們。

    最主要的也最重要的一點是,沒有什麼發生了或即将發生的事能使他們感到震驚。

    更不要說震撼了。

    他們“懶得”震驚。

    而震撼,那簡直等于是他們的羞恥。

    泰山崩于前他們無動于衷。

    猛虎嘯于後他們面不改色。

    仿佛龐貝城的毀滅、諾亞方舟的曆險、特洛伊之戰、法西斯的野蠻殘忍,他們何止眼見身經千百次!他們讨厭整天埋頭于所謂事業的他們的同齡人,認為那是心智的冥頑不化,悟性的不可救藥,是對生命的誤入迷津的堂而皇之的消費,是對生命的嚴重罪過。

    他們讨厭享樂型的同齡人絕不亞于讨厭事業型的同齡人,認為那是俗不可耐的堕落是走向反面的絕望之一種。

    他們頂無法忍受的是玩深沉玩高雅玩粗卑玩高尚玩多情玩冷漠總之是玩生活的那些玩兄玩妹。

    卻絕不會也絕不肯承認他們的撲朔迷離高深莫測的“懶得”并非什麼寶貴的哲學思維也是“玩”之一種。

    他們雖被認為活得很滋潤或他們自以為活得很滋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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