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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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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心虛極了。

     于是他趁着還沒人發現他的舉動,趕緊向他的多疑多慮妥協。

    望望那位小姐,一時并無醒來的意思,他那一顆憐香惜玉之心,受他那冥頑不化的人愛人的主張的慫恿和鼓勵,亦有所不甘。

     他在櫃台外徘徊一陣,又爬上了櫃台,做出了勇敢的一蹦,從貨架上抱取一條毛毯兩條線毯,匆匆脫離險境,奔回到橫陳着小姐的這邊櫃台來。

     幾分鐘的事情,教授出了兩手心一腦門子虛驚之汗。

    不做賊也心虛,此話真不假。

    教授的心怦怦亂跳。

    是啊是啊,他一點兒也不認為他的多疑多慮是多餘。

    他是研究社會心理學的教授。

    而且是一級教授。

    他十分清楚地知道,目前的中國人之心,尤其是城市的中國人之心,構成的所謂社會心理仿佛一頭怪物,一頭被惡所飼養的怪物,卻并不食惡,而吞噬善。

    也許它正巴望着吃一位一級教授什麼的。

    在他被斷定為偷兒賊子之後,它更會吃得津津有味。

    盡管它不見得相信一級教授會是偷兒賊子,也要照吃不誤。

    也許等它吃膩了,才有忏悔之心。

    但它現在并沒有吃膩啊!他可不願奉獻自己給它吃。

    他仍挺熱愛生活。

    他相信,陽光底下,再悲傷,再可憎,再恐怖的事情,都能夠以人的胸襟和對他人的愛而把它包容。

    他甚至不太關心今天的事兒,如果今天注定了是這一座城市的末日,那麼他更加在乎今天他自己做了些什麼。

    他對那姑娘的愛憐,剖析起來,弗洛伊德學說的成分即或有,也非主體的。

    主體是一種類乎宗教思想宗教表現的行為。

    沒誰注視,也并不打算寫在日記裡,僅隻是一種自我完成的潛意識的命令。

    他服從這一命令。

    雖然猶豫了一次,但畢竟服從了。

     他将毛毯鋪在櫃台的玻璃面上,怕姑娘熱,又鋪了一條手感涼絲絲的線毯。

    然後将姑娘抱起,移放毯上,并将姑娘的雙臂順條筆直地放好在身體兩側。

    将姑娘的旗袍下擺齊,并将旗袍開襟對掩起來。

    不使姑娘兩條修長的腿直裸至上部。

    接着,他脫下了她那雙高跟皮鞋。

    想了想,從兜裡掏出他的手絹,展開蓋在姑娘的雙腳上,而将另一條線毯折成枕狀,墊于姑娘頭下…… 于是那小姐看去躺得很雅,絕不會有礙任何文明之士的觀瞻。

    也不會在渾然不覺之中,遭到邪淫之徒的目光的亵渎。

     教授有些奇怪姑娘何以暈過去這麼久。

    他哪裡知道小姐有“美尼爾氏綜合症”。

     他也想輕拍姑娘人面桃花的臉蛋兒。

    他也想以他的手去撫姑娘高聳的胸脯。

    他希望她快點兒醒來。

    這是他第一次不能遵守約定時間。

    而對方是幾位外國同行。

    他為此深感不安。

     他的手剛剛觸碰到姑娘的胸脯,立刻縮了回去。

    他那樣子,仿佛一個要洗臉的人,用手試了一下水的溫度。

    而“這盆水”對他來說似乎太燙了。

     他賊似的左顧右盼。

     想到方才那斯文男人因這麼做而被扇了許多記耳光,他不敢冒險了。

     教授又未做賊而心虛了。

     這時“救生圈”三個字如同咒語,已将人們從二層樓挑逗到了四層樓。

    隔了空蕩蕩寂寥寥的兩層樓,教授驟然間感到異常孤獨。

    被世人所抛棄了似的。

    在他因了那本六萬來字的小冊子遭到圍剿的日子裡,兒子曾借回家大量的錄像給他看。

    有一盤叫《宇宙天魔》。

    美國人編的美國風格的恐怖故事。

    也可以被認為是災難故事。

    幾位宇航員從某未名星球帶回到美國一具死而未僵的美麗無比的裸體女屍。

    然而她并非人類的宇宙姐妹。

    也并非打算與人類友善溝通的代表另一銀河系的使者。

    卻是喝人血食人肉的惡魔。

    隐藏于一具地球人類的美麗無比的軀體之内,以蠱惑地球人類。

    正如地球上的鬼怪都是這麼幹的一樣…… 教授生此聯想,則不但孤獨,并且有幾分害怕了。

    他視那昏厥不醒的導購小姐的美麗,與“天魔”之美麗不分軒轾。

    區别僅僅在于,一個身體全裸,一個身着旗袍。

    将美麗造成恐怖,或者反過來說,将恐怖飾成美麗,是地球文化的一大創舉,世世代代影響了地球人的審美心理。

    當然也影響了教授的審美心理。

    人面桃花的導購小姐的美麗,使教授越看越害怕。

    他仿佛覺得,她的胸部正在起伏,眨眼間就會有一隻血淋淋的魔爪,從她的胸部破腔而出,須臾變得巨大,抓住他,将他撕碎…… “來人啊!” 他不由得高聲喊叫。

     他希望能有第二個男人應聲出現,和他做伴兒。

    共同盡地球人類一貫主張的革命的或其他意義的人道主義,共同守護一位昏厥不醒的人面桃花的姑娘。

    如果她不美麗,他想,也就無需守護了。

    地球人對美麗的東西,包括人,尤其女人,總是有一種破壞的欲望。

    這一點他了解得很深刻。

    就好比某些孩子對貴重的構造精細的東西總是有一種拆散它的欲望。

    他們不采取行動并不證明他們内心裡不産生拆散它的欲望。

    乃是因為沒機會下手或被大人密切監視着的緣故罷了。

    而她昏厥不醒,簡直就可以被認為是一件“東西”。

    一件值得趁機把玩一番的“東西”。

    何況他隻是由于聯想而有幾分害怕她,并不真的認為她定是“天魔”之類無疑…… 沒誰應聲而至。

     隻有他自己的喊叫之聲在偌大的一層空樓回蕩。

     而在四層樓,瘋了似的數以萬計的男人和女人,因始終沒有發現一個救生圈,正以他們和她們的瘋狂對付商場負責人——一個被認為是負責人其實不過是倉庫保管員的男人。

    連那個男人也快暈過去了。

    他也根本不知道哪兒有救生圈。

    而團團圍住他的男人和女人們認定他知道。

    将他扯過來拽過去,對他憤吼怒喝,就差沒揍他了…… “姑娘,原諒我。

    不是我不願繼續守護着你……實在是因為,你使我有幾分害怕呀……一般人絕不會昏過去這麼長時間啊!姑娘你太不對勁兒了呀!” 教授自言自語着,一步步向後退。

    他說服自己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分明的,已經被說服了。

     正在這時,劉伯溫至交的“後人”們闖入進來。

     教授一看見他們,吃驚不小。

    他們的“毛”,雖被風刮掉了不少,雖被他們一邊跑一邊捋掉了不少,但畢竟仍然的披羽一身,人不似人,雞不像雞,更加怪模怪樣。

     教授眨了眨眼,懷疑是在做夢。

    他沒法兒明白,若非在夢裡,而的的确确是在現實之中,何以會突然出現這麼三個活物。

    就算大家今天都得死吧,正常人也不會把自己作踐了再死呀! 他猜測他們是三個精神病。

     他的害怕又增加了十分。

     “嗨,救生圈在哪兒搞?” 他們身無分文,當然不問在哪兒買。

     教授往回退,搖頭。

     “老家夥,知道不告訴我們是不是?” 三個劉伯溫至交的“後人”逼向前來。

     “我真的不知道……”教授往上指了指,“人都奔上邊去了。

    也許……二層……或者三四層……或者第五層……” “究竟哪一層?說準了!” “我……我說不準呀!” “那麼,你一個人,待在一層幹什麼?!” “我……我守護着……” “快講!” “她……” 教授指了指櫃台上的導購小姐。

     “嘿,哥們兒,沒注意到這兒睡着個美人兒哎!” 于是他們圍向她。

     “活的死的?” “活的!死的老家夥能守護着她麼?” “活的怎麼不動啊?” “鬼才知道!嘿,老家夥,她怎麼了?” “她暈過去了……” 教授不打算趕快離開了。

    他知道他一旦離開,這兒會發生什麼事。

    明擺着,這兒肯定已是兇多吉少了。

    所以他才不打算離開了。

     “老家夥,是你女兒吧?” 教授搖搖頭,立刻又點點頭。

     “不管是不是你女兒,摸摸總是可以的吧?” 他們第一次這麼近地端詳一位美麗的姑娘。

    如幹柴烈火的邪淫之念,使他們一時忘了救生圈不救生圈的。

    他們都獰笑起來。

    三隻貼了細小雞毛的手,一齊向姑娘的身體伸去…… 某一類人,在他們因了他們的作惡受到懲罰之時,所僞裝出的可憐相不由人不同情。

    而一旦他們有作惡的機會,他們還是要照樣作惡的。

    他們本性如此。

    善良的人們根本就不應該希望他們改邪歸正,立地成佛。

    某些國家一度取消死刑,終于又恢複,正是由于對他們的無奈。

     “不許你們碰她!” 教授大吼一聲,撲過去,伸張開雙臂,阻擋他們。

     “喝,敢敗壞我們的雅興?” “老家夥,放明白點兒!就今天,是你女兒,也得無私奉獻!不奉獻,死了豈不可惜麼?” 他們中的兩個,要大打出手的樣子。

     “你們若碰她,我豁出這條命,也要跟你們拼!” 教授滿面凜然。

     為首的一個劉伯溫至交的“後人”,這時卻蹲了下去,隔着櫃台玻璃,看得發呆。

     他那兩個高兄矮弟感到奇怪,也蹲了下去。

    這一蹲下去,似乎就沒有想再站起來的意思。

    他們那種樣子,仿佛饑腸辘辘的乞兒,望着飯館櫥窗裡面的美味佳肴,垂涎欲滴,直咽口水。

    是貪婪把他們定在那兒了。

    它不但從他們的眼中投射出來,從他們的臉上表現出來,而且整個兒從他們那種蹲踞的姿态呈現出來。

    那是一種随時準備一躍而起撲向什麼的動物般的姿态。

    半個月沒吃過什麼的獅子或豹子,盯住一隻小瞪羚的時刻,就像他們那種樣子。

    他們的身體都微微前傾。

    他們的臉都快貼到了櫃台的玻璃上。

    某種大的激動使他們的臉都扭歪了,變形了…… 教授也不免感到奇怪。

    雖然他在這一列櫃台前厮守了近半個鐘點,卻還沒有注意這兒是賣什麼的。

    他彎下腰,也湊上去看。

    這一看,他心中暗暗叫苦不疊——原來這兒是黃金珠寶專櫃。

    擺滿的盡是标價昂貴的首飾和工藝品。

    他想——壞了,我更不能走了!我一走,他們把這一切統統洗劫一空,我是鐵定的嫌疑犯啦! “大哥,咱們還蹲着幹嗎呀?” “就是,動手吧!” “那還廢他媽的什麼話!” “大哥”倒被問火了。

     于是三個劉伯溫至交的“後人”,霍地站起,一個比一個敏捷地跳過櫃台,六雙手就開始抓。

    抓了便往兜裡揣。

    “大哥”急中生智,索性脫下遍貼了羽毛的外衣,往地上一鋪,将櫃台裡的東西一層層摟得一幹二淨。

    他們掃蕩空了一個櫃台,馬上轉移向另一櫃台繼續掃蕩…… 教授從旁望着,以一種勸告的口吻說:“小夥子們,适可而止,适可而止吧!貪财之心,人皆有之。

    貪得無厭,就不好了……” 三個劉伯溫至交的“後人”,自然顧不上聽他的唠叨。

     “鳳凰山的故事,你們聽過沒有?從前啊,有兄弟兩個。

    老二發現了一座山,山上全是金銀珠寶。

    但同時住着一隻火鳳凰。

    火鳳凰每天早晨飛走,天黑飛回。

    它一飛回來,山上就烈火熊熊了。

    老大是個貪婪的家夥,見老二從那座山上……” “大哥”忙裡偷閑,給了教授一記大耳光。

     教授關于鳳凰山的民間故事,也就沒能講完。

    他覺得口中鹹鹹的,一抹嘴,抹了一手血。

     挨排一列櫃台,頃刻被掃蕩一空。

     教授仍是不甘寂寞。

     他又說:“小夥子們,你們細想過沒有?如果咱們這座城市,就是一座現代的龐貝城,如果今天,就是它的末日,這些東西,對你們又有些什麼實際的意義呢?如果不是,那麼城在,法律便在。

    四周汪洋,這麼一座城裡,你們可往哪兒逃?我不信你們一出這商場,便有意大利的或美國的黑手黨,派直升機來把你們接走。

    就算是這樣,這些東西,歸根到底,也不過值一百多萬。

    我指的還是人民币。

    兌換成美金呢,也不過就三十來萬。

    你們三個人分,一人才十來萬。

    十來萬美金,在國外,省吃儉用,最多夠花兩三年的。

    兩三年後,你們照舊是國外的中國窮光蛋一個。

    我替你們思前想後,你們這麼幹,不值得呀!何況,我已經把你們的身材高矮容貌特征記住了。

    我身為知識分子,而且是教授,僅僅為了洗清我自己的嫌疑,能包庇你們麼?能不詳細告訴司法部門麼?三天之内,你們準被逮住。

    非常時期,肯定重判。

    也許就是死罪。

    法網恢恢,疏而不漏。

    你們可要考慮好了呀!懸崖勒馬,現在還來得及……” 三個劉伯溫至交的“後人”,其實正打算逃之夭夭,聽了教授一大番話,面面相觑起來。

     一個說:“這老家夥的話,倒也言之有理。

    ” 另一個說:“沒這老家夥看見,咱們今天幹這事兒,可就甭提多利索了!” 教授以為自己的話對他們發生了作用,心中一陣高興。

     不料那“大哥”瞪着他說:“看來,我們得把他殺了。

    ” “對,不把他殺了不行。

    ” “我同意,殺了他。

    ” 于是那“大哥”又說:“老家夥,多謝你提醒啊!不過我們哥三個的想法,和你的想法略有不同。

    如果這座城市今天就玩完,有二百多萬人陪着我們死,我們臨死連眼皮都絕不會眨一下。

    如果不呢,我們幹的就值得。

    要使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麼。

    不靠神仙皇帝,要靠我們自己。

    國際歌不就是這麼唱的麼?我們才不到國外去呢!我們哥仨每人十來萬美金,那就是好幾十萬人民币。

    黑市上還不止這個數。

    美金還要看漲。

    從今往後,那我們哥仨就是咱們這座城市的首富。

    沖這一點,我們都有一顆中國心。

    跟您講這些,是為了讓您明白——剛才您也聽到我們之間的話了,我們不得不殺了您。

    今天以前,我們隻幹溜門撬鎖、攔路搶劫之類的小行當,沒殺過人。

    您到了九泉之下,可千萬别恨我們。

    我們并無冤仇是不是?我們殺您,不過是一種觀念的沖突,一種不同的活法的沖突。

    逢您的忌日,我們保證,會給您燒點兒紙什麼的……” 對方的一大番語,也把教授說得一愣一愣的。

    他簡直搞不清對方真要殺他還是不過逗逗他而已。

    因為他們手裡并無兇器,他覺得他們更像是逗逗他而已。

     教授笑了。

    笑得怪天真的。

    畢竟,在他聽來,他們的話,他們的道理,他們推論他們的道理的那一種振振有詞的邏輯,是十分可笑的。

    他不願被他們認為他連一點兒起碼的幽默感都沒有。

     “大哥”也笑了。

    也笑得怪天真的。

     他們中性急的一個,又性急起來,催促:“說殺就殺,逗什麼悶子呀!” 另一個犯愁:“光說殺,拿什麼殺呀?” “大哥”說:“這我已經想好了,你們倆負責把他按住就行了。

    ” 于是那兩個,躍過櫃台,一個擒住了教授的一條胳膊。

     “快殺快殺!” “怎麼個按法兒?” “慌什麼!把他的頭按在櫃台上。

    ” 于是那兩個,遵照吩咐,各自騰出一隻手,将教授的頭牢牢按在櫃台上。

     教授這時候,方覺得有些不妙,想喊救命。

    可他生平從未被人如此這般的擺布過,從未曾有過眼看就要被殺的經曆,所以,也就從未曾喊過救命。

    從未曾喊過救命的人,并非一旦到需要喊想喊之際,就能響亮地喊得出口的。

    尤其知識分子,尤其教授一類的老知識分子,從他們口中喊出殺人啦救命啊等等,确實很不容易。

    他們不像某些習慣了耍潑的市井女人,别人觸她一指頭就喊殺人啦,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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