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索到她的手,握着打了自己的臉幾下。
婉兒畢竟是孩子氣的。
她破涕為笑了。
孩子氣和娼妓的放浪形骸,在她身上一向達到一種近乎天然的混合。
甚至可以說達到一種完美。
有時她淫蕩得如同豔鬼。
有時她單純得仿佛無邪少女。
她是現代大都市的畸胎怪種。
即使在她淫蕩之刻,眸子裡也會突然閃過無邪少女的天真。
即使在她心靈最為純潔之際,她的一嗔一笑也會具有本能的誘惑潛質。
她的左心室常駐着溫情和善良。
她的右心室塞滿了厚顔無恥的念頭。
她早已習慣了向人們尤其向男人敞開一半心靈。
更普遍的日子她對他們敞開右心室。
偶爾她向男人敞開左心室,那乃是因為她的溫情和善良儲多而溢。
對于靈魂而言,溫情和善良也像厚顔無恥的念頭一樣,隻積蓄而不奉獻,靈魂也會被膨脹得痛苦……
她現在就感到了這種痛苦。
她需要被一個人安撫同時安撫一個人。
她需要體會到一種奉獻的愉悅而不是床上遊戲的癫狂。
這一種心理與其說是給莫如說是一種特殊的自慰的方式。
恰如有人施舍是為了贖罪。
婉兒知道此時自己一定是美好的。
這美好首先萌生自她女人的自覺,漸漸地在她整個心靈内彌散開來,将玩世不恭和無恥從她身上逼退了。
她詫異于自己原來也有真實的時候。
而這真實此刻必定是溫情且善良的。
必定是比語言的自白更具有說服力的。
必定是妩媚而嬌羞的。
像一切好女孩兒動情之際一樣,即使眼睛被情欲所燃燒,眼神裡也必定包含着甘願奉獻樂于奉獻的虔誠,而毫無放浪形骸和淫蕩的殘痕……
她希望他從她眼中看到這一點,看到這一切。
她呢喃地說:“我想看着你。
”
他沉默。
“我想看着你!”
“為什麼?”
他的聲音很輕,有些發抖。
“我就是想看着你,拉開燈吧!”
“燈繩被我扯斷了……”
“那……拉開窗簾吧!”
“你忘了。
這兒沒有窗子……”
“可是我多想看着你啊!”
“嚓”,他又劃亮了一根火柴。
它照耀在他的臉和她的臉之間。
他們彼此凝視着。
似乎兩個即刻就将永遠失明的人,要把對世界的印象最後攝入眸子,銘刻在記憶裡。
而這世界,此刻便是一根火柴的光亮從黑暗中照耀出的一張臉。
那一根火柴在他手中抖着。
它的橘色的微光在他和她臉上搖曳。
她笑了。
他也不禁笑了,把另一隻手伸向她——燈繩纏繞在他指上。
他以此證明自己沒騙她。
當火柴快燒到他手時,她替他吹滅了它。
她說:“有時一個人要向另一個人證明自己沒騙他,那是挺難的。
”
他說:“有時根本無須證明,比如現在。
”
“現在怎麼啦?”
“現在我想,如果這裡隻我一個人,我會失眠的。
睡着了也會像你剛才一樣,被噩夢吓醒……”
“如果我醒了,而身邊沒有一個你,我會覺得更害怕。
你内心裡很鄙視我,是不是?”
“這使你感到受傷害了,是不是?”
“是的。
”
“你還憎恨我?”
“不……讓我對着你的耳朵悄悄告訴你……”
于是他向她俯下身。
“我想把自己給予你。
”
“為什麼?”
“不,我說得不對。
我想……我想……我要你溫存我。
真的!”
“……”
“你把我看成一條蛇?”
“……”
“白素貞也是一條蛇。
”
“白素貞是誰?”
“白娘子啊!你别把我當成一條毒蛇。
你當我是一條無毒的小蛇吧!你也别把你自己當成法海那樣的男人。
你……你當你是許仙吧!不久前有一個看手相的老頭兒看過我的手相。
他說我的前生是個潘金蓮那樣的女人,所以我注定了這一輩子要向男人還孽債,注定了是娼妓女子的命。
不過他又說我命中該着有位貴人。
如果遇到了他,我的命興許會有所改變。
還說,我和我命中的貴人僅有患難之緣。
如果我不能感化他,我死得會比潘金蓮更慘……”
“如果你能感化他呢?”
“那就像一個童話,結果被變成醜八怪的公主,嫁給白馬王子為妻。
你是他麼?”
“我不知道。
我不信手相。
”
“可我信,非常信。
我認為你就是他呢?”
“你不要自欺欺人。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什麼王子。
”
“我認為你是呢?”
許久許久,他默不作聲。
“愛愛我吧,求你!趁現在我覺得我不是在和一個男人逢場作戲的時候……明天我又會變成從前那個不要臉的壞姑娘了!”
黑暗之中,她的語調凄涼哀婉。
“嚓”,他劃着了第三根火柴——她已淚流滿面。
他被他眼見的真實震住了。
她立刻吹滅了他手中的火柴。
“别看我吧。
我的确不配你這麼看……我的樣子一定醜極了……”
于是他伏在她身上,捧住她的臉,不能自持地吻她……
事實證明,那一張單人床,是完全可以睡得下兩個人的……
“現在幾點了?”
“……”
“該是白天了吧?”
“……”
“我們該分手了吧?”
他将她更緊地擁抱着。
“分手後你就把我忘了吧!”
“……”
“但我會記住你的,也會記住這個地下室……”
“你叫什麼名字?”
“小名叫婉兒,大名叫……”
“我知道你的小名就行了!”他用一隻手捂住了她的嘴。
“婉兒,”他輕輕地問,“你就不想問我的名字麼?”
“不……”
“為什麼?”
“何苦呢……”
她往下一縮身子,将臉兒偎在他懷裡。
“我的名字叫……”
她也用一隻手捂住了他的嘴。
“别告訴我。
”
“為什麼?”
“沒有必要。
你再吻吻我吧……”
他不再問為什麼也不再說什麼了。
他不停地吻她,幾乎吻遍了她全身。
“你哭了?”
“是的……”
“為什麼?”
她的語調有些吃驚。
“為你……”
“我可以再留在你身邊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十個小時,但我今天必須離開你。
我不是你中意的女孩兒。
我要你記住,應該相信手相……”
“婉兒,你聽着!你現在必須聽我講。
聽我講講我自己!”
他一邊愛撫着她的身體,一邊講他的三十三歲的人生經曆——
名牌大學畢業……
考上了研究生,獲得了航空電子專業碩士學位……
忽然有一天從香港飛來一份遺産,價值一百七十多萬美元。
他覺得自己被紅煙紫氣所籠罩,是十幾億中國人中的天字第一号的幸運兒。
他唯恐遭人嫉妒,對自己的幸運守口如瓶。
那一年他二十七歲。
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沒有一切血緣義務,卻有一百七十多萬美元和名牌大學的碩士學位有二十七歲的好年華。
還有一位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的好朋友。
友誼使他對生活更加感到心滿意足,絕不想再向命運伸第二次手了。
然而一個二十七歲的幸運兒要長期保守住他内心的秘密幾乎是不可能的。
于是一次兩人對飲之後,好朋友從此對他刮目相看起來……
一位服裝模特“偶然”與他相識了。
她是那麼儀态萬方,那麼舉止高雅,那麼浪漫又那麼含蓄,那麼充滿現代的激情又那麼具有古典的性格。
他被活的“維納斯”徹底征服。
結婚是男人和女人愛到不知把他們自己怎麼辦才好的高潮也是“退燒”的唯一方法。
于是他們這麼做了。
新婚燕爾,同宿雙飛,在旅遊中度過了一段夢一般的蜜月……
兩個月後他的“維納斯”像一個幻影一樣失蹤了。
同時失蹤的還有他最好的好朋友,和他的一百七十萬美元的存折……
原來他的新娘是他的好朋友的心上人兒。
一切他們策劃得周密而又智慧。
如今他們可能在美國,可能在法國,可能在英國,可能在意大利,可能在世界任何一個國家。
當然也可能就在他和婉兒幾天後也将随城漂至的日本……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他一想到他的最好的最忠誠于友誼的情同手足的朋友,在他的婚禮上充當司儀向他表示祝願的說的兩句賀詞,就覺得在他最幸福的那一天,在一切羨慕的目光中,自己其實像《皇帝的新裝》中那個沒穿衣服一絲不挂赤身裸體的皇帝……
沒有人同情他。
沒有人嚴厲地譴責那一對兒騙子。
因為對于大多數人,再也沒有比看到一個天字第一号的幸運兒一日之間變成天字第一号的倒黴蛋更開心更興奮的事了……
甚至連他的自尊也難以保全了……
他許多次聽到有人在他身後說:“瞧,就是他!”
“活該!我倒希望騙子越多越好,隻要專騙他這樣的人就行……”
甚至在夢中。
多少次他因為忍受不了這一殘酷的現實而想自殺。
是仇恨使他沒弄死自己。
他辭了公職,離開了單位,轉售了當初花二十八萬元買下的一套三居室公寓樓房。
轉賣了花二十四萬元買的汽車。
将高級電視、錄像機、組合音響一概值錢的東西統統送進了寄賣店……
從此他以修自行車為本行,兼利用一切抓住的機會倒買倒賣,炒美鈔,玩股票……
他要在人生的路上以另一種活法東山再起。
他發誓積攢到一筆數目可觀的錢後也出國。
為的是哪怕追蹤到天涯海角尋找那一對兒男女。
一想到他自己以這墳墓一般的地下室為家,而那一對兒男女正在世界的某一處美好的地方尋歡作樂活得挺滋潤,仇恨便像一隻耗子似的啃咬他的心。
報複之念成了他活着的堅定不移之目的。
就像大仲馬筆下的基督山伯爵一樣……
他一講完他的“故事”便坐到沙發上去吸煙。
黑暗中那煙頭一閃一閃,如同一隻紅色的獨眼一睜一閉。
“因此你憎惡女人?”
她的語調輕柔而且充滿憐愛。
似母親跟一個受了欺負的孩子說話。
“不是憎惡,是憎恨。
”
他的語調變得冰冷冰冷。
“可你……救了我……”
“當時我眼中看到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人……”
“那……你後悔救了我?”
“我想,我救了我不該救的。
我不能白救……我說服你跟我到這裡來,一路都在打算怎樣傷害你的心靈,怎樣侮辱你的人格,怎樣強奸你折磨你虐待你……甚至想,然後殺了你。
因為我太恨你們了……”
“我們?”
“我覺得你和她是同一類女人!”
“可你……你并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