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她想,那些外國佬每次怎麼擺布我婉兒你是不知道。
你甚至也夢想不出。
如果你親眼見過一次,像你這樣的男人大概也會鄙視我的。
那麼你也就不至于為得到我這樣的女人一次而煞費苦心啦!你犯這一次罪是多麼的不值得呀!我不認為你這是罪行,衆人也認為你這是罪行哇!你瞧你把小事一樁搞得多麼複雜多麼難以收場啊!
她當時竟很可憐他了。
尤其可憐他的寡婦老媽。
于是她對衆人說,算啦算啦,一條街住着。
咱們這條街又叫仁義街。
咱們這條街的人格外看重的又是“仁義”二字。
低頭不見擡頭見的,算啦算啦!何況他也沒把她怎麼樣。
他壓根兒就沒對她這個人存什麼歹念。
他不過想偷點兒什麼東西罷了。
還沒偷成。
他沒工作。
每天吃的花的,是他寡婦老媽的那一份微薄的退休金,一時又動了偷竊之念也情有可原……
她對衆人說着的當兒,他已緩過來了。
一緩過來,開始呻吟了。
并且,哭了。
他的寡婦老媽,扶起他,命他一并跪下,一并給她磕頭,給衆人磕頭。
她問他:“二鐵,你是不是就想偷我點兒東西呀?”
他隻磕頭。
不回答。
她問了他幾番,他口中才擠出一個“是”字。
“大夥說的對。
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一條街上誰歧視過你?大人孩子,誰也沒有。
你家門口作案,大夥能不生你氣麼?你愧不愧呀?”
她又對他說了幾句教誨的話。
并非真是為了教誨他,而是為了平息衆怒。
三年徒刑,監獄沒把他教育過來,她幾句話就能使他立地成佛了麼?她有這點兒自知之明。
于是衆人主張扭送他的決心皆動搖了……
于是衆人對他和他寡婦老媽同情起來……
于是始終默默看着事态發展的孟祥老漢,吩咐兒子開來了小汽車……
于是衆人相幫着将血流滿面的二鐵塞入車裡……
于是他被送往醫院……
她還奔回家一次,回來後悄悄塞給孟祥老漢女婿幾張百元大鈔……
誰都沒注意到。
然而老孟祥注意到了。
衆人散盡,她将哭哭啼啼羞恥難言的鐵子媽送回了家。
當她獨自走在路上被老孟祥攔住了。
“姑娘,我對你說句話。
”
她就站下聽。
“今天……這個……”
孟祥将大拇指豎在她面前。
她以為他說反話,弦外有音,正欲回敬他一句刻薄之詞(那她有的是,對誰都大方),卻不料他拍拍她肩,又說:“二鐵那渾小子不是個東西!那樣的兒子當初還莫如按尿盆裡溺死!可孫寡婦太可憐啊!人麼,到什麼時候,也得講慈悲,也得有恻隐之心。
沒點兒恻隐之心,不是人。
大爺今天服氣你。
往後,有用得着你孟大爺的地方,你隻管開口。
你大爺若推三拒四,你大爺不算秦叔寶的後人!”
老孟祥說完,轉身便走。
挺直着腰,倒背着手,邁着京戲舞台上好漢豪傑那種穩重的方步,走得很是軒昂。
從那一天起,他見了她總是主動打招呼。
……
老孟祥望着警車,良久才回答婉兒的話:“一小時前,鐵子把韓俊生給殺了!”
“他……為什麼?!”
這件事,對婉兒的震動,比這座城市此刻是不是仍在旋轉,今天下午還存在不存在猛烈一百倍!
她呆了。
“大爺在這條街活了五六十年,就我所知,自打有這條街,這條街從沒發生過命案。
今天卻發生了……不是征兆是什麼呢?是什麼呢?是什麼呢?”
老孟祥仿佛在向誰發問,希望有誰能回答他。
又仿佛在問自己,希望由自己來回答,而自己并不想回答。
“大爺,二鐵他究竟為什麼!”
“唉,他今天非殺人不可,是他命裡的劫數。
也是孫寡婦命裡的劫數哇!這叫‘在劫難逃’。
咱們這座城市也一樣,在劫難逃。
他刑滿後,不是老疑心當年韓俊生告發的他麼?根本不關人家的事。
人家沒告發過他。
當然,判他三年刑,他感到委屈。
可話又說回來,誰叫他整天跟市裡的那些個小流氓混在一起不幹好事呢?多少人勸他,如今工作也由街道安排了,别再惹是生非了,該讓他那寡婦老媽省點兒心了。
我也勸過他。
可他裝聽進去了。
其實把大夥的好心全當驢肝肺,還是恨人家韓俊生。
到底他用鐵鍁把人家劈了……頭都鏟掉了……唉,唉,細說不得。
太慘,太慘了啊!還舞着鐵鍁嚷嚷——今天大仇不報,就晚了。
全市人都活不到天黑,絕不能想報仇也報不成了,倒便宜了姓韓的。
還哈哈大笑……多少人證明過,連派出所也證明過,不關人家韓俊生什麼事,他不信哇!他就信他的胡疑亂猜哇!人家死得多冤枉呀!”
這時,婉兒看見,雙手铐于身前的殺人犯,被幾名刑警押出樓,押上了警車。
“你們都得死!你們都得死!都死!都死!統統死光!統統死絕!你們都得和我一個下場!你們活過今天也活不過明天去!這座城市完蛋啦!哈哈完蛋啦!”
二鐵的号叫十分恐怖。
充滿了對一切人的深仇大恨。
是的,那是一種對一切人的深仇大恨。
婉兒相信,如果他做得到,他肯定會守着一口大油鍋,把所有的人都一個個倒提着,順進鼎沸的油裡炸,炸得焦黃酥脆的,大吃特吃。
炸一批,吃一批。
永遠吃不飽,永遠炸下去,永遠吃下去……
她無法理解他的仇恨。
她和他不一樣,她隻是不信任别人。
可并不仇恨别人。
即使連不信任,她也常常無法做到。
更多的時候,她是說服自己,不要信任别人,而往往還是信任了,還是受騙了。
即使在受騙之後,也不仇恨别人。
隻懊惱自己。
即使對某人産生了仇恨,也持久不了。
就好比煙不能越吸越長。
酒不能越喝越多。
即使她發誓報複,那也不過就是自己對自己發誓而已,永遠不會成為行動。
依她想來,鐵子倒是應該感激許多人才對。
不管他與現實如何抵牾,他還是沒理由不感激那些非但不歧視不輕蔑他,反而真心實意地關心過他幫助過他的人……
她不由得捂耳朵。
他的号叫使她毛骨悚然。
如果他已經瘋了,他的号叫也許并不會使她感到有多麼可怖。
然而,分明的,他沒瘋。
瘋子是不會埋藏仇恨的。
瘋子行兇也是絕不會考慮後果的。
他卻考慮了——所以他的行兇才選擇于今天早晨。
他大概以為法律根本來不及對他進行宣判,所以他的号叫之聲中才有那麼巨大的快感……
她從前并不曾憎惡過他。
甚至,在她遭到他的強奸之後,她也不曾憎惡過他。
但此時此刻,她憎惡他就像憎惡某些男人藏污納垢的生殖器。
聯想到那東西,她仿佛覺得,那一個夜晚,他其實是将他對一切人的仇恨射入到她的子宮裡了。
是的,是的,那一個夜晚,那種事,對他也無異于複仇吧?既然他仇恨一切人,他對女人怎會例外呢?他未必不想殺死她,那一個夜晚,隻不過他想殺她時,手中無刀罷了。
在他恣肆宣淫之時,她趁機将他掖在枕下的刀抽出,從窗口抛到外邊去了。
此刻她清楚地回憶起來,他從她身上滿足地翻滾下去的時候,他的手曾在枕下一摸……他發出快感的呻吟之時,透過薄薄的女人的絲襪,也能看出他臉上呈現着一種邪獰的仇恨……
婉兒後悔沒用花盆把他砸死。
也後悔她對他的恻隐。
她一陣惡心,差點兒吐出一口什麼。
立刻用手絹捂住嘴。
老孟祥說:“我知道你這會兒是怎麼想的。
”
“互相殺吧!互相砍吧!有仇的報仇,有冤的報冤哇!沒仇沒冤的,看誰不順眼,一刀捅了誰!哥兒們,爺兒們,不捅白不捅哇!看哪個小妞好看,扒光衣服,大馬路中央幹了她呀!不幹白不幹哇!無法無天的時候到了!都怕個呀!……”
殺人犯不知怎麼又從車上跳下來了,繼續蹦着号叫。
以亢奮到頂點的最無恥的話,對跟着擁出樓的一些人煽動着。
兩個刑警也從車上跳下來了。
其中一個對準殺人犯的後腦,高高舉起警棍,狠狠一棍。
号叫聲戛然而止。
殺人犯連晃也沒晃一下就倒在地上了。
兩個刑警,一個搬他的頭,一個提他的雙腳,将他蕩了幾蕩,往車上甩。
他的頭磕在車後門上,第一次沒成功,他落地了。
兩個刑警,像第一次一樣,進行第二次。
第二次也沒成功。
還是因為頭磕在車後門上。
第三次才成功了。
警車尚未離去。
街另一端又開來一輛白色的車。
老孟祥說:“韓俊生他老婆,瘋了……”
街道太窄,兩車司機,互不相讓,争吵。
人們站在樓根底下,默默圍觀。
“唉,唉,還吵,還吵,中國人啊!……”
老孟祥嘟哝着,過去勸:“同志們,同志們,今天,啊,我也不說了!兩輛車,都不是一般的車,這時候還能開來,就夠意思的啦!别吵,别吵……”
兩個刑警認識他,給他面子。
警車倒退着駛出了這街。
于是精神病院的車才開至樓前停住。
幾個穿白大褂的男女,匆匆入樓,片刻,好幾雙手舉出一個女人。
那女人倒是也不号,也不叫。
雙手垂着,一動不動。
仿佛一具石膏像。
口中念念有詞反複說一句話:“你有刀,我家也有刀……”最後出來的男人,領着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兒,抱着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兒。
圍觀的人中,有人指點着悄悄說:“那是韓俊生他弟弟,精神病院的副院長。
以前常來他哥家串門。
沒這種關系,今天精神病院還能接受瘋子?”
立刻有人附和道:“是啊是啊,今天……哎,今天是星期幾?”
精神病院的車也開走了。
那瘋了的女人的話,卻似乎仍響在每個人耳畔:“你有刀,我家也有刀。
你有刀,我家也有刀。
你有刀,我家也有刀……”
鐵子的号叫,卻似乎仍在空中回蕩:“互相殺吧!互相砍吧!有仇的報仇,有冤的報冤哇!看誰不順眼,一刀捅了誰!……”
“鴿子樓”的男人和女人們,你望我,我瞧你。
每人的眼中,都增加了另一種恐懼。
一種剛才還不曾表現出的恐懼,一種對他人的恐懼。
仿佛,在彼此眼裡,熟悉了十幾年幾十年的他人之面孔,一時都變得猙獰可怖起來了。
仿佛,每個人都會突然亮出件利器,兇兇惡惡向自己砍殺似的……
“看,看,海鷗!海鷗!……”許許多多許許多多海鷗,成千上萬隻海鷗,大雷雨前的蔽天烏雲似的,不知何時籠罩于城市上空。
它們響亮地叫着,如同鬧蝗災的情形一般,來勢洶湧幾乎完全占領了人們所能仰望得到的那一部分天空。
然而人們很快就不望這一城市中的奇觀了。
人們的目光又投射向身旁的他人。
似乎都表明着一種不言而喻的防範和警告——不許犯我!仿佛隻要稍微疏忽了對他人的一舉一動的密切注視,他們内心裡那一種正在擴散着的恐懼,就會被自己的鮮血和腦漿塗染成慘怖可怕的現實……
海鷗們的叫聲,越來越響亮了。
飛翔和俯沖的高度,越來越低了。
一些羽毛,從空中悠悠地飄落。
突然,從六層樓的一個窗口猝掼下一件物體。
有什麼東西,濺到了幾個人臉上。
那物體就落在離人們不遠的地方。
那是一個女人,面朝下,頭被堅硬的水泥地撞擊得散碎了。
長發看去就好像掉在地上的假發套。
一個少婦尖叫一聲,率先遁入樓裡。
人們頃刻逃竄而盡。
這條街上,霎時隻剩下了一老一少二人。
海鷗成群成群地降落,占領了一座樓頂,又占領了一座樓頂。
一隻,兩隻,三隻,一隻接一隻,竟直接降落在街上,無所畏懼地踱來踱去。
婉兒望着那個從樓上墜下的女人,更準确地說,那具女屍,低聲說:“是鐵子他媽……”
老孟祥點了一下頭:“是。
”
“她完了……”婉兒已渾身發抖。
“完了。
”
老孟祥表示同意。
婉兒隻想趕快離開這條街,到市裡去,和成千上萬的人在一起。
如同那些響亮地叫着的海鷗們成千上萬隻在一起。
此時此刻,這條街使她感到可怕,而不是這一座城市。
這條街上的人們也使她感到可怕。
他們彼此間的恐懼心理嚴重地影響了她。
他們為什麼不擁向市裡去呢?她不明白。
難道和更多的人在一起,他們的恐懼便更大麼?這座城市絕不會有成千上萬個鐵子呀!雖然幾乎每天都有行兇事件發生,而這條叫仁義街的街道,卻未必沒有第二個鐵子仍隐蔽在什麼地方,磨刀霍霍,伺機殺人,為了圖一時的報複的快感,或僅僅因瞧着誰不順眼。
盡管老孟祥說這條街上此前從未發生過殺人命案。
盡管這條街上的人們一向誰也不輕易得罪誰。
她甚至懷疑,鐵子殺韓俊生,不見得是由于報複心理的驅使。
也許僅僅是因為他早就想殺一個人。
而韓俊生老實且膽小如鼠,屬于那種被殺時隻會求饒絕不會進行反抗之人,殺起來順利。
報複不過是他的借口。
人若産生殺人之念,首先得說服自己,征得自己的同意。
有了一個借口,哪怕是一個自己臆造的借口,便似乎有了一個殺的理由,殺時不至于猶豫不至于想殺不敢殺,或下不去手……
“大爺,我……我走了……”
她忐忑地說。
“走吧。
姑娘,你快走吧。
記住,要在人多的地方待。
這種時候,人多的地方才安全啊!”
老孟祥由衷地叮囑。
“大爺,我……我……可能不再回這條街上來了……”
“别回來了。
姑娘……别回來了……誰知這條街,過會兒還在不在了呢……”
老孟祥苦笑了。
她朝孫寡婦的屍體看了一眼。
老孟祥說:“有我呢。
我不到市裡去,和他們的想法不一樣。
他們是舍棄不了他們的家。
我麼,舍棄不了這條街。
總覺得,我若死在别人後頭,也許可以為先死的人盡點兒什麼義務……”
她打開小坤包兒,翻了翻,說:“大爺,那碗馄饨,我……我沒零錢……要不您先給我記上賬吧!興許這一切,不過一場虛驚。
最終什麼可怕的事也不會發生……”
老孟祥又笑了。
這一次笑得頗樂觀。
他說:“好。
大爺就給你記上賬。
算我替你,在我的賬簿子上,存一份兒希望吧。
”
婉兒神色凄凄哀哀的,欲走不走,又想起件事:“大爺,還得拜托你,給我對門的李奶奶,轉告個明白話……”
“哪個李奶奶?”
“就是住我對門那個。
雙目失明那個……”
“她呀,轉告什麼?”
“她什麼都不知道。
擔驚受怕的……”
“是這樣啊!不轉告也罷。
”
“不轉告也罷?”
“不轉告也罷。
”
老孟祥回答得很有主見,很決斷。
婉兒便不再說什麼,卻仍不走。
她覺得,自己仿佛欠這條街些什麼似的。
如果不在走前,償還清楚,做個徹底的了結,日後必負内疚。
她那種心情,好比将同丈夫去辦離婚手續的女人。
在劃分财産的時候,甯願顯得大度。
在剪斷夫妻關系之前,對丈夫并非已無絲毫溫情可言。
她的目光,眷戀地望向她住過的那幢樓,望向屬于她的那一個窗口。
窗子敞開着。
窗台上落了幾隻海鷗。
它們在她的注視之下,一隻接一隻,從容不迫地蹦入室内,占領了她的房間。
那情形如同幾名慣于出生入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