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裡出現了一種滑稽的景觀。
那些從百貨商場或其他什麼地方獲得救生圈的人們,一旦僥幸擺脫了當時的圍追堵截,便自以為威脅已經過去,便自以為安全了,便一個個逐漸大意起來。
于是一個兩個,接二連三地,各處都出現了他們的身影。
有的将救生圈套在腰際。
有的像挎槍似的,越肩斜挎胸前。
他們這麼一種樣子南來北往的,即使本無心招搖過市,實際上也等于是在炫耀,是在招搖過市。
由于有了救生圈,他們心理上自然比沒有的人多一層安全感。
而這是他們想掩飾也掩飾不了的。
它幾乎不可能不從他們臉上呈現出來。
于是他們在客觀上壓迫着沒有救生圈的人們之心理。
好比他們在饑荒年頭于腹内空空的人們面前扛着一袋子面或一袋子米。
終于普遍的人們之嫉妒嬗變成了對他們的大的憤慨和大的憎恨。
終于他們又導緻了人們對他們的公然的圍剿。
終于他們又使自己陷入了老鼠過街人人喊打的境地。
那一種情形如同幾十年前發動的消滅麻雀的群衆運動。
所不同在于無須發動。
“那!那還有一個!”
“追!圍住,圍住!别讓他跑了!”
于是又一個有救生圈的人陷入十面埋伏,八方堵截。
沒誰再想,不,沒誰再敢奪為己有了。
因為那簡直等于癡心妄想。
等于冒天下之大不韪。
甚至等于冒喪生之險。
等于自取滅亡。
許許多多被繳獲的救生圈,堆在十字街頭,潑上汽油點燃。
熊熊大火沖天。
沒有救生圈的人們圍着火堆歡呼。
歡呼可能沒有誰比他們心理上多點安全感了。
揭發者告密者在任何情況下都會産生。
于是一隊一隊的人在他們的帶領下,闖入一個又一個家庭,搜查被隐藏不交的救生圈。
“我家沒有。
”
“沒有?”
“真的沒有。
真的!”
“說謊!哎,你來作證!”
于是揭發者告密者被推上前,當面作證,指出确實有。
甚至進一步指出,可能隐藏在什麼地方。
于是被搜查出來。
或被逼迫着不得不交了出來。
“這是什麼?”
“這……這是幾年前教孩子學遊泳,給孩子買的……”
“我們不管那些!我們隻問你一句話——它能救生不?”
“……”
“說呀!”
“能……”
“幾乎全市的人,都将會死。
偏偏你企圖活下去。
你的命就比别人都寶貴?你死了對中國對人類就是巨大的損失?你怎麼就那麼特殊?你根據什麼那麼特殊?你怕死,難道别人就不怕死了麼?你替千千萬萬沒有救生圈的人們着想過麼?”
“我……我……我不對。
我是應該跟大家一起死的。
我沒有絲毫企圖活下去的特殊理由……我……我是為我兒子……他才八歲。
求求你們,就允許我留下這個救生圈吧!”
“别人就沒兒子了麼?”
“問得有理!如今都是獨生子女,憑什麼你的兒子搞特殊化?”
“哎我說,大夥别激動。
我看,就給他留下吧!”
“這個口子不能開!可憐他一個,就等于放寬一大批,也就沒什麼公平合理了!”
于是逼迫主人找來一把剪刀,當着那父親的面,也當着那八歲孩子的面,将一個塑料的,天鵝形狀的水上漂浮玩具剪碎了。
那當父親的蹲下身,摟抱住兒子,無聲地哭了。
揭發者告密者眼中閃現出幸災樂禍的光彩,為他自己的兒子而快感而解恨。
孩子卻未哭。
望着闖入家中的那些熟悉的和陌生的大人們,冷靜得可怕。
忽然孩子開口說:“小梅家裡還有呢!”
“帶我們去!”
于是孩子掙脫父親的摟抱,帶領人們去了……
婉兒來到市中心時,本市基督教會的主教,正在教堂前為全市人向上帝祈禱。
主教身後是一排少男少女,以童稚的聲音唱贊美詩。
主教左右兩列穿黑色無領教衫的教徒莊嚴肅立,各自手托翻開的《聖經》。
聚集在教堂前的惶惶然的人們,絕不比聚集在市委大樓前的人數少。
兩種信仰,今天,此刻,都顯得格外的由衷而且虔誠。
許多人,在市委大樓前沒獲得任何足以安慰靈魂的信息,便趕到上帝這邊來了。
許多跟着主教祈禱了一陣之後的人們,覺得上帝的話太空洞,心裡總歸難以踏實,接着就趕到市委大樓那邊去了。
人們都不知道信什麼好了。
贊美詩唱了一遍又一遍,少男少女們的嗓子已沙啞。
然而主教的聲音卻依然的相當洪亮。
他雙臂伸展向天空,他的目光仰望向天空,仿佛他看見了上帝,上帝正從天上俯視着地上的人們,但卻還不打算發慈悲似的。
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祈禱。
他那洪亮的祈禱之聲充滿了苦苦哀告的意味兒:
耶和華啊
求你不要向我止住你的慈悲
願你的憐愛快快保佑我
耶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