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
“你是誰?”
“你是誰?”
“先别管我是誰,請市長親自接電話。
”
“我就是……”
“那好。
我隻問您一句話——您打算如何?”
“我不明白……”
“别來這套。
你明白。
”
“你怎麼知道我家裡的電話?!”
“這一點當然能告訴您。
不過您還沒有回答我呢。
”
“你究竟是什麼人?!”
“這并不重要。
您可以認為我是張三、李四、王五、姚六……随您的便。
可以認為我是正人君子,也可以認為我是市井無賴……”
“我拒絕回答!”
“那麼我提醒您,别忘了《國際歌》中是怎麼唱的——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這一次我們要靠我們自己……”
“聽着,你休想威脅我!”
他“啪”地放下電話,不由得扭頭看看妻子。
她睡得很酣沉,不像容易醒來的樣子。
拿起手表瞧瞧,快八點了。
卻不想起床。
覺得頭腦昏沉,似乎接着睡到天黑才會好些。
匿名者打來的電話使他怒火中燒,異常憤慨。
雙層窗簾将陽光遮得嚴嚴實實。
他希望現在不是早晨而是夜晚。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他真不願離開家。
不願離開這甯靜的大院。
此刻它寂然無聲而又安全。
即使昨夜守衛它的那些人已經撤走了,也會有另一些人繼續擔負起在白天守衛它的任務。
他對這一點絲毫也不懷疑。
他甚至有些怕離開家離開這寂然無聲而又安全的大院,怕見到城市裡許許多多“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的人們……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連自己的妻子也不再是能夠給予自己心理安撫和情感慰藉的人了!她一旦醒來之後還會像以往一樣毫無保留地愛他并慷慨地向他奉獻體貼和溫柔麼?此時此刻,他太需要這些了!甚至,在他的渴望之中,這些不一定非得是來自于她的,無論來自任何一個不使他讨厭的女人,都是他絕不會逆反而且肯定非常感激的。
哪怕一個一無所知完全陌生的女人!
他同樣怕她醒來。
不,更怕她醒來。
她一旦醒來還會對他講關于她是吸血鬼家族成員以及被強奸之類的種種瘋話麼?還會赤身裸體躲在壁櫥裡不出來麼?還須他像用食物吸引小貓兒或小狗兒一樣将她誘惑出來麼?還須他用溶解了六片安眠藥的幹白葡萄酒對她施展“陰謀”麼?還須他以别的方式陪她做另一種“遊戲”麼?一天晚上一種遊戲?他不是電視台少兒節目部的主持人啊!離開家他将面對“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的市民公衆,回到家裡他須哄着伴着精神失常的妻子。
總之都得具有正視現實的充分的勇氣,也都得講究策略和善于應付的技巧。
而他既無這兩方面的先天的繼承,也從沒有經過後天的培養和訓練。
當上市長後所積累所總結的一點兒根本算不上經驗的經驗,應付官場的黨同伐異争權奪利鈎心鬥角還馬馬虎虎,并且有時候他一向認為不必過于認真。
平息小小風波處理尋常事件勸導一般性公衆情緒也還算果斷還算雷厲風行還算考慮周全行為得當。
但用以應付目前家裡的和外面的情況,他已感到沒有信心亂了方寸,他覺得他成了一個進退維谷被剝奪了選擇權利的人。
一位這樣的對命運之挑戰迎戰難不迎戰也難的市長,真是自摘澀果自己吃!事到如今悔已遲!
他不由得朝壁櫥望了一眼——妻子還可以躲到壁櫥裡去。
而他無處可躲。
躲到哪兒也會被尋找到被推到公衆面前。
除非他也瘋了。
而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若真被逼到走投無路的境地時,可能會自殺,卻怎麼也不會瘋。
他是了解自己的。
如果反過來,瘋了的是他這位市長,而不是他的妻子,也許倒不失為幸事。
對他自己是幸事。
他相信自己就是瘋了,也肯定屬于所謂“文瘋子”一類,而不太會是個“武瘋子”。
也不會像妻子一樣以赤身裸體為瘋子的良好感覺。
他很可能會終日躲在壁櫥裡餓了吃困了睡醒了看金庸的梁羽生的武俠小說。
偶爾離開壁櫥在房間内或院子裡走走,就好比一條老狗在窩裡趴膩了鑽出狗窩擡擡腿伸伸腰。
這對于他的妻子來說固然也是大的不幸。
但與她相比,瘋了的自己肯定好應付得多。
而對于那些“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的公衆,卻是非常值得他們高興的。
這一次他們要靠他們自己,那就随他們的便吧!市長瘋了,他們豈不是正好稱心如意了麼?他們究竟要靠他們自己幹什麼呢?能幹什麼呢?他們究竟有多少人呢?全市人的一半?三分之二?總不至于百分之百吧?這座浮城一和日本靠攏,就都沖上陸地刷盤子?全日本也沒有那麼多餐館啊!會或者半會不會日語的人,全市也不超過二百來個呀!不會口語,想刷盤子日本人也未見得雇用啊!果真三分之二或四分之三的人都一去不複返。
他想那麼這也是這座城市的幸事了!它的住房問題會大大緩解。
它的就業問題會大大緩解。
它的交通水電煤氣等等一系列問題都會大大緩解。
還有兒童入托問題、中小學教育問題、大學生畢業分配問題、醫院少的問題、電影院少的問題、娛樂場所少的問題、理發店少的問題、浴池少的問題、廁所少的問題、派出所也少的問題……這樣一來,他倒想竭誠地當一位好市長好公仆了!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接着大概就要“趁熱打鐵才能成功”了!倘若他們真的認為“這是最後的鬥争”,隻有“團結起來到明天”的話,那麼他不瘋,他們就會瘋。
莫如他自己瘋。
他情願。
但是不知怎樣才能促使自己瘋。
雖然不知,卻正被自己的想法深深感動,覺得自己大有舍生取義的崇高品格。
取義于公衆。
取義于“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也許正在準備進行“最後的鬥争”的公衆。
隻有這樣,才能變他個人的左右為難為他與公衆雙方的兩全其美呀!
他正信馬由缰地胡思亂想,電話鈴又急促地響起來。
他剛要抓起話筒,卻縮回了手。
他不想不願意讨厭……不,其實更是怕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