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間互相厭惡乃至互相憎惡,沒有别的任何意義。
這一座浮城——不,這一座海上廢墟間的中國人,一群群變得木木呆呆,如傻如癡。
若說仇恨也是一種思想的話,那麼大多數人頭腦中進行的唯一的思想活動,便是對日本的咬牙切齒深入靈魂的仇恨。
如果在這種情況之下他們全體都踏上日本國土的話,日本可就真的要遭殃了!
太陽旗在“刷盤子”派的陣地上富有諷刺意味地仍高高飄揚着。
他們連降下它扯碎它那點兒宣洩的沖動都不存在了。
羞恥感像耗子一樣啃着他們每個人的心。
他們怎麼想也想不通——為什麼堂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曆盡兇險,要給你們小日本去刷盤子,甘心情願地倒在你們小日本兒的門下你們還那般的厭棄我們,竟築起一道冰堤将我們擋在門戶之外?羞恥感仍是仇恨的提煉劑。
他們比他們另外的同胞,當然在這座海上廢墟間的同胞,對日本更加仇恨,所謂惱羞成怒。
所謂一下子走向了反面。
五星紅旗也依然在“國土”派的陣地高高飄揚,但是陣地上已沒了愛國者準愛國者們的身影。
因為當浮城與冰堤連續幾次猛烈相撞時,不在别處,恰恰就在那裡,橫七豎八經緯交織裂開了無數道深不可測的溝壑,使那地方成了最不安全的地方。
在許多人舍生忘死地攀爬冰堤,企圖翻越到冰堤那邊去,也就是翻越到日本翻越到“資本主義”那邊去之際,不少愛國者準愛國者同樣加入了那種高難度的競技。
沒有加入的,事實上也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所以他們内心裡都十分清楚,在選擇“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的考驗面前,卻原來他們并不像自己一向自信的那樣,是什麼堅定不移的“社會主義”。
在他們的潛意識裡,“資本主義”卻原來是對他們具有很大誘惑力的。
他們的理性的抵禦力,與那一種誘惑相比,卻原來是并不起什麼作用的。
他們因此而感到慚愧極了。
即使沒有那些深不可測的溝壑出現,他們也都不大好意思再站到五星紅旗之下了。
尤其他們中那些“社會主義”的既得利益者,不僅感到慚愧極了,而且對于自己在考驗面前的失節行為感到沮喪,覺得自己是忘恩負義的人。
可不麼?細細想,“社會主義”給予他們的實惠還真不少呢!
那些打算締造一個什麼“公社”的貌似虔誠其實内心裡并無虔誠可言的大學生們,凝望着越離越遠的海上冰堤,一個個神情萎靡,怅然若失。
他們終于明白,締造一個“公社”之類的東西,比搭積木難得多。
而日本,想去又去不成了。
他們開始真的憂患起來,憂患他們自己的命運……
這時,夕陽入海。
它的最後的餘晖,将一部分海面映得紅彤彤的,并刷紅了那海上冰堤。
景象迷幻而且瑰麗。
幾艘日本輪船,與浮城保持着一定的距離,追随着它。
那當然不意味着依依不舍,而僅僅是一種禮節性的送行。
天空上,幾架日本直升機也在追着浮城。
日本政府沒有忽視聯合國關于國際人道主義的叮囑,繼續向浮城空投食品和飲料……
浮城上許許多多的中國人的精神徹底崩潰了。
他們悲怆地呼号着,奔來跑去,在暮色中,在廢墟間,那一情形十分可怖。
日本輪船從海中救起了一些人。
其中有市長的夫人,市長的女兒和馬國祥的女兒。
最後救起的是馬國祥。
他們剛把他打撈起又放棄到海中去了。
因為浮在海面的僅是他的半截身子。
他腰以下已喂了鲨魚……
浮城漸漸漂入了海洋上的黑暗之中。
第一堆火燃起不久,數千堆火陸續燃起來了!人們全都放棄了思想。
崇高的思想或仇恨的思想全都放棄了。
頭腦中僅存一個願望,那便是苟活下去的願望。
這使仿佛勢不兩立的些個人們,終于能夠相安無事地圍火而聚了。
精神徹底崩潰了的人們,依然在火光中東奔西跑,依然發出着呼天喚地的悲怆号叫。
依然有人落海,或在奔跑中失足的,或自己跳下去的。
沒法嘗試制止奔跑者。
沒誰對落海者動一動恻隐之心,打算救他們。
在某種情況下,自取滅亡隻不過是主動行為而已。
倘不拖拽着别人,似乎便不是觸目驚心的了。
浮城上麻木的見死不救的人們,正是在那麼一種情況下。
有夜幕籠罩着,精神還撐持得住絕望心理的人,隻當周圍什麼需要動一下身子的事也沒發生。
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地呆坐火堆旁。
有一個赤身裸體的女子在火堆之間幽靈似的跚行着,唱着歌兒……
她是婉兒。
一夥男人在一個地方将她輪奸了。
他們的獸性大發源于絕望,源于對死的恐懼。
強暴什麼是壓制這一種大的絕望這一種大的恐懼的方式。
當沒有完整的東西可以成為他們摧毀的目标時,像婉兒這樣一個女人便注定地會成為适合他們宣洩絕望和恐懼的“東西”。
她在一處火堆旁駐足,癡癡地笑,環視男人們。
他們呆瞪着她,一個個毫無表情。
火光将她窈窕的胴體映成金橘色,美妙異常。
然而他們似乎都未受到誘惑。
她瘋了。
她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