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住了?”
“天沒亮就住了。
”
“昨晚上,是不是……地震來着?”
“地震?”
老婆停止揉面,扭頭瞄他一眼,仿佛果真地震來着,他的臉準會留下幾道裂縫。
而他,卻仔細掃視屋頂和牆壁。
屋頂正常。
牆壁并未顯得傾斜。
一隻壁虎在牆上“入靜”。
哪兒都不趴,偏偏趴挂曆上。
更準确地說,是趴在一位明星的胸上,看去像是在吃奶。
女人說:“放心躺着吧!就算震過,不是也沒吓着你麼?再震,我用嘴也把你叼出去了。
我死不要緊,你可千萬别死。
你死了,世上豈不是少了英雄!”
女人說着,又揉面。
馬國祥已不關心地震沒地震的問題。
他對壁虎發生了興趣。
他視它為他家的“聖靈”。
這幢房子蓋起來不久,它出現在他女兒屋裡。
女兒害怕它,要弄死它。
他頗費了番周折,将它請到這間屋裡來了。
他毫無根據地認為,這兩年他的生活開始發達,好運氣向他頻頻招手,肯定是因為受着它的保佑。
他尋思,要不要将沒過完的八月扯下來,好讓壁虎可以提前趴在九月上。
因為九月份的挂曆上,是位外國娘兒們,與八月份的中國漂亮姐兒相比,乳房不但高大,而且幾乎等于是沒遮沒掩。
他相信他家的“聖靈”愛趴在女人胸部,大概是即将發生在他家的某種奇迹的先兆。
這也算是一種信仰吧。
某些人沒有信仰會覺得自己的生活缺少一部分,挺重要的一部分。
所以,真的沒有,就會自己給自己創造一種。
一旦他們自己接受了自己的創造,世界在他們眼裡又變得完整了。
對于這一類男人和女人,一隻壁虎可以使世界變得完整,一頭牲口也能。
區别本身沒有什麼特殊的區别。
“你看,你看,你看呀!”
“看什麼!”
女人猛地轉過身。
“看它,那是幹什麼呢?”
他指着“聖靈”笑。
“你也想學它,啊?你床上的功夫還不頂呢,有它那種牆上的功夫麼?不自量!”
女人挖苦他。
似乎對那隻有“牆上功夫”的壁虎不無醋勁兒。
“嘿,你這種女人!”
他憤憤地嘟哝,卻不屑于辯誣。
他覺得後腦勺有點兒隐隐作痛,一摸,摸着個大包。
“不對!”
他叫起來。
女人已和好面,在擀。
對他不予理睬。
“昨晚肯定地震來着!要不我後腦勺的包怎麼回事?”
他忽然想起,床曾搖晃過,他從床上掉下時,後腦勺磕在床頭櫃的櫃角,當時疼得他龇牙咧嘴。
女人貼牆睡在床裡,當然不會越過他的身體往地上掉……
“我看你昨晚是喝多了!”
女人那口吻,對他的後腦勺極不關心。
“我?喝多了?我馬國祥喝多了?笑話!天大的笑話!”
他感到被侮辱被诽謗了。
他生氣了。
的确,他是喝不醉的。
在他和老婆住的這間屋的門框上,懸挂着一副刻在硬木上的對聯。
上聯是——好酒喝次酒喝劣酒也喝醉眼向洋看世界
下聯是——頭午喝中午喝下午也喝試看天下誰能敵
橫批——統統喝光
這五十多歲的瘦小男人,在酒桌上,可是個令人肅然起敬的人物。
人們說他,一瓶兩瓶漱漱口,三瓶四瓶解次手,五瓶六瓶還勸酒,七瓶八瓶站着走。
是人們這麼說。
不是他自吹。
他從不自吹。
不論喝酒方面,還是其他方面。
事實上,他是個極謙虛的人,是個值得信賴的人,是個夠朋友講義氣的人。
他天生是男人們的朋友。
他是個“酒精免疫”者。
他自己并不喜歡喝酒。
有時候甚至厭煩别人喝酒。
但依他看來,中國目前的年代,分明是個醉醺醺的年代。
他不過是順應國情而已。
喝酒出了名,他見過的場面也多了,結交的人也多了。
首長,平民,上九流,下九流,七十二行,三十六業,都被他鎮住過。
中國人很古怪,一方設宴,恭請另一方光臨,不管因公因私,起碼是互相擡舉的事。
但中國人的算計别人之心,常常在這方面也淋漓盡緻地體現出來。
以水代酒啦,偷杯換盞啦,明含暗吐啦,牛不喝水強按頭,種種的狡詐奸邪,竟能運籌自如。
為的什麼呢?就為了把對方中的某一目标人物或對方全體灌倒而後快。
那一種快感甚至經月不消經年不消。
什麼時候談論起來什麼時候眉飛色舞喜笑顔開。
于是馬國祥這個“酒精免疫”者受到了時代的器重。
于是他有了“馬漏鬥”、“不倒翁”、“酒太公”等等一系列綽号。
這些綽号使他名聲大噪,擲地有聲。
使這個鄉巴佬成為許許多多城裡人設宴擺席的特邀嘉賓。
而陪酒也就漸漸是他的第二職業了。
最先他受雇于那些心地不良之人,扮演進攻型角色。
沒什麼報酬。
白吃一頓而已。
後來因多次目睹本市一些有名望的人物和頭面人物,在他的進攻下當衆出醜,豎着來橫着去,覺得自己扮演的角色太缺德,有所反思。
不再扮演進攻角色,隻扮演替人招架的防守型角色了。
他的這種轉變,不成想的,竟影響了本市的宴請之風,引導了宴請文明。
每次赴請,不論公宴私宴,他都穿西裝,系領帶,刮臉梳頭,把自己整得人模人樣。
隻要有他馬國祥在座,那些自以為豪飲、企圖以酒量欺人的小巫們,皆不敢造次。
連敬酒勸酒,也斯文得多識趣得多了。
他是不勸酒的,也不善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