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摟住了她的腰。
那裡沒有電屏,但肯定藏有麥克風,另外他們也能被看到。
那無關緊要,一切都是無關緊要的。
他們想的話,可以躺到地上做那種事。
想到這裡,他的身體因為極度厭惡而變得僵硬。
她對他緊緊摟着她未做出任何反應,甚至也沒有努力掙脫。
他現在知道她有什麼變化了。
她臉上多了點黃灰色,還有一道長長的疤痕,從前額一直到太陽穴,然而主要變化不在此,而在于她的腰部變粗了一些,而且令人驚訝地變得僵硬。
他記得有一次在一顆火箭彈爆炸後,他曾幫忙把一具屍體從廢墟中拖出來。
當時讓他震驚的,不僅是那具屍體難以置信的重量,而且還有其僵硬程度和收拾的難度,使得與其說是血肉之軀,倒不如說更像一塊石頭。
摸着茱莉娅的身體感覺也是如此,他想到她皮膚的肌理跟他見過的肯定也大不一樣了。
他沒有試圖去吻她,他們也沒說話。
他們又穿回草地後,她第一次正面看了他一眼,但那僅僅是為時極短的一瞟,充滿了鄙視和厭惡。
他不知道厭惡純粹是由于往事引起的,還是同時因為看到他那張浮腫的臉龐,以及由于刮風而讓他不斷往外流着的淚水所導緻。
他們坐到兩張鐵椅子上,并排,但不是緊挨着。
他看到她就要開口說話。
她把笨重的鞋子移開幾厘米,有意踩斷一根樹枝。
他注意到她的腳似乎變得寬了些。
“我背叛了你。
”她直言不諱地說。
“我也背叛了你。
”他說。
她厭惡地掃了他一眼。
“有時候,”她說,“他們會用一樣東西威脅你——一樣你無法忍受的東西,甚至是想不到的東西,你會說:‘别對我那樣,對别人那樣吧,對誰誰那樣吧。
’事後,你也許假裝說那隻是個計策,之所以那樣說,是想讓他們停下來,并非真的那樣想。
可那不是真的。
發生那件事時,你确實是那樣想的。
你以為沒有别的辦法可以救自己,你完全願意通過那種方式救自己。
你想讓它發生在另外一個人身上,你根本不在乎别人受什麼罪,在乎的隻是你自己。
” “你在乎的隻是你自己。
”他附和道。
“在那之後,你對另一個人的感覺就變了。
” “對,”他說,“你感覺不一樣了。
” 似乎沒有更多的話可說。
他們薄薄的工作服被風吹得貼緊身體,他們幾乎同時都覺得不說話坐在那裡是件尴尬事,另外坐着不動也太冷了。
她說了要去趕地鐵什麼的,起身就要走。
“我們一定要再見面。
”他說。
“對,”她說,“我們一定要再見面。
” 他遲遲疑疑地跟着她走了一小段路,在她後面落後半步。
他們沒再開口說話。
她也不是真的想甩掉他,走的速度卻剛好能避免讓他跟她并排走。
他已經打定主意要跟着她一直走到地鐵站,但是突然,像這樣在寒風中跟在别人身後走似乎既無意義,又無法忍受。
他強烈地想躲開茱莉娅再回到栗樹咖啡館,那裡好像前所未有地具有強烈的吸引力。
他懷舊地想起他那張位于角落的桌子,還有報紙、棋盤以及長喝長添的杜松子酒,最主要的是那裡會是暖和的。
又過了一陣子,也不完全是出于意外,他由着一小群人把他和茱莉娅隔開了。
他半心半意想趕上她,接着又放慢腳步,轉身向相反方向走開。
他走了有五十米時,又回頭看了看。
那條街上的人并非很多,卻已經看不清她在哪裡。
十幾個匆匆走着的人當中,哪一個都有可能是她,可能她那變粗也變僵硬的身軀從後面已經認不出了。
“發生那件事時,”她這樣說過,“你确實是那樣想的。
”他的确是那樣想的,他不僅那樣說了,而且那樣希望過。
他希望是她而不是他,被任由—— 電屏裡傳來的音樂聲變了,一個刺耳的嘲弄音符,一個預警音響起來了。
接着——也許并未發生什麼,也許隻是種類似聲音的記憶——一個聲音唱道: 在綠蔭如蓋的栗子樹下, 我背叛了你,你背叛了我—— 他眼裡湧出了淚水,一個經過的服務員看他的杯子空了,就拿着酒瓶又走過來。
他舉起酒杯聞了聞。
每喝一口那種東西,它的難喝程度不是減輕而是更甚,然而它已經成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東西,就是他的生命、死亡和再生。
是杜松子酒讓他每天夜裡變得不省人事,每天早晨也是靠它恢複精力。
他很少能在十一點前醒來,而醒來時難以睜開眼睛,嘴巴發炎,脊骨也好像斷了,如果不是有前一天晚上放在床邊的酒瓶和茶杯,他甚至不可能坐起身。
中午幾個小時裡,他會表情呆滞地坐着聽電屏裡播出的聲音,酒瓶就在手邊。
從十五點到打烊時間,他是栗樹咖啡館的常客。
不再有人理會他幹什麼,沒有喚醒他的哨聲,沒有電屏來警告他。
有時,也許一星期兩次吧,他會去真理部的一間布滿灰塵,似乎被棄置的辦公室裡幹上一點工作,或者說所謂的工作。
他被分配到某個委員會下面分委員會的分委員會,第一個委員會是為處理編纂第十一版新話詞典中遇到的次要難點而成立的無數委員會之一。
他們負責編制所謂中期報告,然而他從未查清楚他們要報告的是什麼,好像跟逗号應該放在括号内還是括号外有關。
這個分委員會裡另外還有四個人,情況都跟他類似。
某些天裡他們會聚到一起,然後馬上又分開,他們互相坦白承認實際上沒有什麼事情可做。
但是還有一些時候,他們幾乎是熱切地着手工作,極盡表現之能事,填寫記錄,起草從未完成的備忘錄。
他們為按說需要争論的事情而争論,越争論越複雜、越深奧,為定義玄玄乎乎各執一詞,跑題千裡,争吵,甚至還威脅要捅到上一級。
後來突然,他們都沒了精神,會圍坐在桌子前眼神暗淡地互相看着,就像聽到雞鳴的鬼魂一樣。
電屏沉默了一會兒。
溫斯頓又擡起頭。
公報!不過沒有,隻是換播音樂而已。
他閉上眼睛就能想起非洲地圖,軍隊的動向以示意圖顯示出來:一條黑箭頭垂直插向南方,一條白箭頭往東水平切去,穿過黑箭頭的尾部。
像是為了尋找安慰,他擡頭看着那張肖像的沉着面孔。
有沒有可能第二個箭頭根本不存在? 他的興趣衰退了。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撿起白方的馬試探着走了一步。
将。
但是顯然走得不正确,因為—— 一段記憶又自動浮現在他腦海,他看到一個點着蠟燭的房間,裡面有張鋪着白色床單的大床,還有他自己。
他是個九歲或十歲的小男孩,正坐在地上,在搖着骰子盒興奮地笑着,他母親坐在他對面,也在笑。
那肯定是在她失蹤前一個月的事。
那是個和好的時刻,溫斯頓忘了肚子裡從未停止過的餓意,對她有過的愛意暫時複蘇了。
那天的事他記得很清楚。
外面電閃雷鳴,大雨如注,雨水順着窗棂嘩嘩流着,室内暗得無法看書。
他們兩個小孩子在那間陰暗狹窄的卧室裡厭煩得無法忍受。
溫斯頓又是哭啼,又是哀求,徒勞地想多要一點食物,在房間裡煩躁不安,把所有東西都東拉西扯,還踢護牆闆,直到鄰居敲打隔牆,而那個比他還小的孩子在斷斷續續哭着。
直到最後他母親說:“聽話,我去給你買個玩具,一個好玩的玩具,你會喜歡的。
”然後她就走進雨裡,當時附近零星還有幾間小雜貨店。
她回來時手裡拿了個紙闆盒,裡面裝了一副蛇梯棋
他仍然能聞到淋濕了的棋盤的氣味。
那副棋做得很糟糕,棋盤裂了紋,小木頭骰子切割得不好,以至于難以躺平。
溫斯頓不高興也不感興趣地看着它,但後來他母親點了根蠟燭,他們坐在地闆上玩了起來。
不久,當那個小圓片帶着希望爬到梯頂,然後又一滑而下到了有蛇的地方,幾乎回到開始處時,他變得興高采烈而且大聲笑着。
他們玩了八盤,他赢了四盤。
他那長得很小的妹妹年幼得不明白怎麼下棋,卻也靠着枕頭坐在那裡笑,那是因為别人都在笑。
他們在一起開心了整整一下午,像他早期童年時那樣。
他努力想把這一場景從腦子裡忘掉。
那是種虛假的記憶,他有時會受到虛假記憶的困擾。
隻要知道其本質,就無關緊要。
有些事情發生過,别的沒發生過。
他轉過身看着棋盤,再次拿起白方的馬。
幾乎就在同時,它咔嗒一聲掉到棋盤上,他吓了一跳,似乎有根大頭針插進了他的身體。
一聲尖厲的小号聲刺破空氣。
公告來了!勝利!新聞之前響起小号總意味着勝利。
一種電流般的震顫掠過咖啡館,就連服務員也吓了一跳,豎起了耳朵。
小号聲之後是十分高亢的噪音。
電屏裡傳來一個激動的聲音,在急促地念着,但是剛一開始,就被外面雷鳴般的歡呼聲淹沒。
新聞在街頭奇迹般不胫而走。
他勉強能聽到電屏裡播放的東西,明白事情正是按照他所預測的那樣發展着:一支巨大的海上艦隊秘密集結起來,對敵人後方進行了突襲,白色箭頭切過黑色箭頭的尾巴。
勝利的語句不時從一片喧嚣中冒出來:“大規模的戰略調動——完美的協同作戰——完全擊潰——俘敵五十萬——對士氣的徹底打擊——控制整個非洲——向戰争的結束推進了一大步——勝利——人類曆史上最輝煌的勝利——勝利,勝利,勝利!” 溫斯頓的腳在桌子下面痙攣性抽動着。
他沒有從座位上起身,然而在腦子裡,他在跑着,飛快地跑着,跟外面的人群在一起,歡呼得雙耳欲聾。
他又擡頭看着老大哥的肖像。
駕馭世界的巨人啊!抵擋亞洲群氓的中流砥柱!他想到十分鐘之前——對,僅僅十分鐘之前——在想着前線的消息不知是勝利還是失敗時,他心裡還有些模糊的感覺。
啊,不止是一支歐亞國的軍隊被消滅了!從他進仁愛部以來,他身上發生了很多變化,但是最終的、必不可少的、康複性的變化卻從未發生過,直至這一刻。
電屏裡的聲音仍在滔滔不絕播報關于俘虜、戰利品和屠殺的消息,外面的喊叫聲卻低了一些。
服務員轉過身又開始工作,其中有個拿着酒瓶走過來。
溫斯頓依然沉浸在喜悅的白日夢中,沒有注意到服務員正在斟滿他的酒杯。
他在内心裡既沒再奔跑,也沒再歡呼。
他又回到了仁愛部,一切都被寬恕了,他的靈魂像雪一樣潔白。
他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坦白一切,牽連進每個人。
他在鋪了白瓷磚的走廊上走着,感覺像是走在陽光下。
一個持槍看守在他身後。
那顆期待了很久的子彈正在射進他的大腦。
他擡頭盯着那張巨大的面孔,他用了四十年才了解到隐藏在那兩撇黑色八字胡下的微笑。
哦,殘酷啊,不必要的誤解啊!哦,頑固啊,從那個博愛的胸懷處自行放逐自己!兩行有着杜松子氣味的淚水從他鼻側流了下來。
不過那樣也好,一切都很好,鬥争已經結束,他赢得了跟自己的戰争,他熱愛老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