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斯頓·史密斯快步溜進勝利大廈的玻璃門。
他低垂着頭,想躲過陰冷的風,但動作還是不夠快,沒能把一股卷着沙土的旋風關到門外。
門廳裡有股煮卷心菜和舊床墊的氣味。
門廳那頭釘着一張彩色宣傳畫,大得不适合釘在室内,上面隻有一張巨大的面孔,寬度超過一米。
那是個四十五歲左右的男人,蓄着濃密的黑色八字胡,面相粗犷而英俊。
溫斯頓朝樓梯走去。
想坐電梯是沒希望的,即使在情形最好時也很少開。
目前白天停電,這是為迎接仇恨周的一項節約舉措。
溫斯頓所住的公寓在七樓,他現年三十九歲,右腳踝上方還有一處因靜脈曲張形成的潰瘍,所以隻能緩慢地走樓梯上去,中途還歇了幾次。
每層樓梯正對電梯門的牆上那張有着巨大面孔的宣傳畫從那裡凝視着它是那種設計得眼神能跟着你到處移動的肖像畫。
“老大哥在看着你”,下方印着這樣的标題。
在公寓裡,有個洪亮的聲音正在念一連串數字,跟生鐵産量有關。
此聲音來自一塊長方形金屬闆,它像一面毛玻璃面的鏡子,嵌在右牆上。
溫斯頓扭了一下開關,聲音多少低了一點,但仍清晰可聞。
這個裝置(叫做電屏)的聲音能調小,然而沒辦法完全關掉。
他走到窗前。
他的體形偏小,瘦弱,作為黨員制服的藍色工作服隻是讓他更顯單薄。
他長着一頭淺色的頭發,面色紅潤自然,由于寒冷的冬天剛剛過去,再加上長期使用劣質肥皂和鈍頭的剃須刀片,他的皮膚顯得坑坑窪窪。
即使隔着關閉的窗戶,仍然可以看出外面的寒意。
下面街道上,小股的旋風卷動塵土及碎紙螺旋上升。
雖然出了太陽,天空也藍得刺眼,但是除了到處張貼的宣傳畫,似乎一切都沒了顔色。
那張蓄着黑色八字胡的臉從每個能望到兩邊的街角居高臨下地盯着。
正對面的房屋前面就貼了一張,印有标題“老大哥在看着你”,那雙黑眼睛死盯着溫斯頓。
下面臨街處還有另外一張宣傳畫,一角已破,在随風一陣陣拍打着,把一個詞一會兒蓋住,一會兒又展開:“英社”。
遠處,一架直升飛機從屋頂間掠過,像蒼蠅般在空中盤旋一會兒,然後劃了道弧線疾飛而去。
那是警察巡邏隊,正在窺視人們的窗戶。
但巡邏隊還不足為懼,足以為懼的隻是思想警察。
在溫斯頓身後,電屏傳出的聲音仍在喋喋不休地播報有關生鐵産量和超額完成第九個三年計劃的消息。
電屏能同時接收和發送溫斯頓所發出的任何聲音,隻要高于極低的細語,就能被它拾音。
而且不僅如此,隻要他待在那塊金屬闆的視域之内,他就不僅能被聽到,而且也能被看到。
當然,在具體的某一時刻,你沒辦法知道自己是否正在被監視。
思想警察接進某條電線的頻度如何以及按照何種規定進行,都隻能靠臆測,甚至有可能他們每時每刻都在監視着每個人。
無論如何,他們可以随時接上你那條電線。
你隻能生活——确實是生活,一開始是習慣,後來變成了本能——在一個設想之下,即除非你處在黑暗中,否則你所發出的每個聲音都會被偷聽,每個舉動都會被細察。
溫斯頓保持着背對電屏的姿勢,這樣比較安全些,不過他也知道,即使是背部,也可能暴露出什麼。
一公裡之外是真理部,那是他上班的地方,是幢在一片不堪入目的地帶拔地而起的白色大型建築。
這裡——他略帶幾分厭惡地想道——這裡就是倫敦,第一空域的主要城市。
第一空域本身是大洋國人口第三大的省份。
他絞盡腦汁,想找回一點童年記憶,以便讓他記起倫敦是否一直就是這個樣子:滿眼都是搖搖欲墜的建于十九世紀的房屋,側牆靠木頭架子撐着,窗戶用紙闆擋着,屋頂是波紋鐵皮,破舊的院牆東歪西斜。
是否一直就是這樣?在挨過炸彈的地方,空中飛揚着灰泥和塵土,野花在一堆堆瓦礫上蔓生,還冒出許多龌龊的聚居區,也就是雞舍一樣的木闆屋。
是否一直就是這樣?可是沒用,他想不起來:他的童年除了一系列光亮的靜态畫面,什麼也沒留下,而那些畫面都缺少背景,大部分也不可理解。
真理部——用新話
它是座巨大的金字塔形建築,白色水泥熠熠發亮。
它拔地入雲,一級疊一級,高達三百米。
從溫斯頓所站的地方,剛好能看到黨的三條标語,用漂亮的美術字體镌刻在真理部大樓正面: 戰争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無知即力量 據說真理部在地面上的房間就多達三千間,另外還有相應的地下附屬建築。
此外隻有三座外表及規模類似的大樓分散坐落在倫敦,周圍的建築徹底被那三座大樓比了下去,所以站在勝利大廈頂上,同時可以看到這四座大樓,分别為四個部的所在地,政府的所有職能就分工到了這四個部。
真理部負責新聞、娛樂、教育和美術,和平部負責戰争,仁愛部負責維持法律和秩序,富足部負責經濟事務。
這四個部的名稱用新話來說,分别是“真部”、“和部”、“愛部”和“富部”。
仁愛部是真正令人心驚膽戰的地方,那裡根本沒有窗戶。
溫斯頓從未去過仁愛部,也未曾進入過它的方圓半公裡之内。
那裡閑人莫入,進去時,還要經過一段布着帶刺鐵絲網的錯綜複雜的道路、一道道鋼門以及機關槍暗堡。
甚至在通向它外圍屏障的街道上,也有面目猙獰的警衛在轉悠。
他們身穿黑色制服,手持兩節警棍。
溫斯頓突然轉過身,臉上已經換上了一副從容而樂觀的表情。
面對電屏時,這樣做是明智的。
他穿過房間,走進那間很小的廚房。
這個時間離開部裡,就放棄了食堂的一頓午餐,他也知道廚房裡除了一大塊黑面包别無他物,得把它留到明天早上當早餐。
他從架子上拿了個裝有無色液體的瓶子,上面簡單的白标簽上印着“勝利杜松子酒”。
如同中國的米酒,它散發的也是一股令人作嘔、油一般的氣味。
溫斯頓倒了快有一茶杯,鼓了鼓勇氣,然後像喝藥一樣一口氣灌了下去。
馬上,他的臉變得通紅,眼裡流出了淚水。
那玩意兒像是硝酸,不僅如此,喝的時候還給人一種後腦勺挨了一膠皮警棍的感覺。
過了一會兒,他胃裡的灼熱感消退了一點,一切好像沒那麼難受了。
他從印有“勝利香煙”的壓扁了的煙盒裡抽出一根煙,不小心把它拿倒了,煙絲因此掉了出來。
他又抽出一根,這次好了點。
他回到起居室,在位于電屏左側的一張小桌子那裡坐下來。
他從桌子抽屜裡取出一支筆杆、一瓶墨水和一本四開大的空白厚本子,它的封底是紅色的,封面壓有大理石紋。
不知為何,起居室裡的電屏安裝的位置不同尋常。
它通常在遠端的牆上,這樣可以監視到整個房間,這張電屏卻安在較長的那面牆上,正對窗戶。
電屏一側有個淺凹處,溫斯頓就坐在這裡。
建這幢公寓樓時,這地方很可能原意是用來擺書櫥的。
溫斯頓坐在這個凹處,盡量把身子往後靠,這樣可以保持在電屏的視域範圍之外。
當然,他的聲音仍會被聽到,不過隻要待在目前的位置,他就不會被看到。
他之所以想到這會兒要做的這件事,部分原因就是這房間不一般的布局。
同樣讓他想到做這件事的,還有他從抽屜裡拿出來的本子,這是本異常漂亮的本子,紙質光滑細膩,因為歲月久遠而變得有點泛黃。
那種紙至少已經停産了四十年,因而他估計那本本子的年份遠不止四十年。
他在一間肮髒的小雜貨鋪的櫥窗裡看到它,那間鋪子位于市内某個貧民區(究竟是哪個區,他現在不記得了),當時他馬上有了種不可遏制的沖動想擁有它。
黨員不應該進入普通店鋪(被稱為“在自由市場買賣”),但這一規定未被嚴格執行,因為許多東西——如鞋帶和剃須刀片——除非去那裡,否則就買不到。
他往街道左右兩個方向迅速瞄了瞄,然後溜進去花兩元五角錢買下了它,也沒想它能派什麼用場。
他知錯犯錯地把它放在公文包裡帶回家,上面就算什麼也不寫,擁有它也算是有違原則。
他準備要做的,是開始寫日記,這不算是件非法的事(沒什麼是非法的,因為不再有法律),然而被發現的話,有理由可以肯定懲罰會是死刑,或者至少二十五年勞改。
溫斯頓把鋼筆尖裝到筆杆上,用嘴吸掉上面的油脂。
鋼筆是種過時的東西,就連簽字時也很少用,他偷偷摸摸、而且是費了些事才得到一杆,隻是因為他感覺那種漂亮細膩的紙張配得上用真正的鋼筆尖在上面書寫,而不是拿蘸水筆劃拉。
其實他還不習慣用手寫字,除了寫很短的便條,他通常什麼都對着口述記錄器口授,對目前想做的這件事而言,當然不可能那樣做。
他把鋼筆蘸在墨水裡,然後躊躇了僅僅一秒鐘。
他感到全身一陣戰栗,落筆是件決定性行為。
他以笨拙的小字體寫道:一九八四年四月四日。
他往後靠着坐在那裡,陷入一種完全無助的感覺中。
首先,他對是不是一九八四年完全沒把握,不過可以肯定是那年前後,因為他對自己是三十九歲這點很有把握,而且相信自己是出生于一九四四年或一九四五年。
不過如今在确定年份時,不可能沒有一兩年誤差。
突然,他想起一個問題,他寫日記是為了誰?為了未來,為了未出生的人。
他的心思圍繞那可疑的年份轉了一會兒,心裡忽然咯噔一下,想起新話裡的“雙重思想”一詞。
他第一次想到此舉的艱巨性:你怎樣去跟未來溝通?從根本上說這不可能。
要麼未來與現在相似,在此情況下,未來也不會聽他說;要麼未來跟現在不同,他的預言便将毫無意義。
他對着那張紙呆看了一會兒。
電屏裡已經換播刺耳的軍樂。
奇怪的是,他似乎不僅失去了表達自我的力量,甚至忘了他本來想說什麼。
在過去幾周裡,他一直在為這一刻做準備,從未想到除了勇氣還需要别的什麼。
真正動筆不難,需要做的,隻是将他大腦裡沒完沒了、焦躁不安的内心獨白轉移到紙上就行了。
這種情況實際上已經持續了好幾年,然而在這一刻,就連這種獨白也枯竭了。
另外,那處靜脈曲張的潰瘍又癢得難受,可是他不敢搔,因為一搔就會紅腫發炎。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除了面前紙上的空白、腳踝上方的皮膚癢、電屏裡尖銳刺耳的音樂和喝酒造成的一絲醉意,他别無感覺。
突然,他完全是慌裡慌張地寫起來,但他對正在寫下的東西并非全然心裡有數。
他用兒童式的小字體在紙上随意寫着,一開始漏了大寫,到最後連标點也不用了: 一九八四年四月四日。
昨天晚上去看了電影,全是戰争片。
很好看的一部是關于一艘滿載難民的船在地中海某處被轟炸的故事。
觀衆很開心地看着一個胖男人奮力遊泳逃離一架直升飛機追趕的鏡頭。
一開始看到他像頭海豚一樣在水裡撲騰,然後是通過直升飛機上的瞄準器看到他,接着他全身都是槍眼,他身體周圍的海水都變成了粉紅色,他突然沉下去,好像槍眼導緻進水,觀衆在他下沉時大聲哄笑。
然後看到的是一條坐滿兒童的救生艇,上面有架直升飛機在盤旋。
有個可能是猶太人的中年婦女坐在船頭,抱着個大約三歲的小男孩。
小男孩吓得尖叫,把頭深深紮進她懷裡,似乎想在她身上鑽個洞而那個女人用胳膊環着他安慰他盡管她自己也已經害怕得臉色發青,她一直在盡量掩護着他似乎以為她的雙臂能為他擋住子彈。
然後直升飛機往他們中間投下一個二十公斤重的炸彈一道強光小艇變成了碎片。
接着是個拍得很清晰的鏡頭是個小孩的手臂往空中飛得高高安在直升飛機前端的攝影機肯定在追着它拍從黨員座位那裡傳來一片鼓掌聲但在群衆席那裡有個女人突然無故喧嘩起來嚷叫着說他們不該放給孩子看他們做得不對别放給小孩看直到警察去把她架了出去我不認為她會有什麼事誰也不關心群衆說什麼群衆的典型反應他們從來不會—— 溫斯頓停下筆,部分原因是肌肉痙攣。
他不知道是什麼讓他的筆尖流淌出這些垃圾東西。
然而奇怪的是,寫這些東西時,他腦子裡清清楚楚記起了另外一件事,以至于他幾乎也想把它寫下來。
他意識到就是因為這另外一件事,他突然決定回到家裡并從這天開始記日記。
如果那樣模糊的一件事也能稱為發生過,那麼它是發生在那天上午,在部裡。
當時快到十一點了,在溫斯頓所在的檔案司,人們開始從小隔間裡往外拉椅子,擺在大廳中間,正對着大電屏,這是為兩分鐘仇恨會做準備。
溫斯頓正要在中間一排某個位置就座,有兩個他隻是面熟,但從未說過話的人出乎意料地來了。
其中一位是個女孩,他經常在走廊裡跟她擦肩而過。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隻知道她在小說司工作,可能——因為她有時兩手都沾着油,還拿了個扳手——她負責某部長篇小說寫作機的機械維修工作。
她是個樣子大膽的女孩,差不多二十七歲左右,一頭濃密的黑發,臉上有雀斑,動作像運動員那樣敏捷。
一條窄窄的鮮紅色飾帶——那是青少年反性同盟成員的标志——在她工作服的腰帶上纏了幾圈,松緊程度剛好能顯現出她臀部的優美線條。
從第一次看到她的那刻起,溫斯頓就讨厭她,他也知道是什麼原因:因為她随時随地營造的那種代表着曲棍球場、冷水浴、集體遠足和完全心無雜念的氛圍。
他幾乎仇恨所有女人,特别是年輕貌美的。
女人——特别是所有的年輕女人——總是黨最死心塌地的信徒、輕信宣傳口号的人、業餘偵探和異端思想的包打聽。
但這個女孩給了他一種印象,就是她比絕大多數女人更加危險。
有一次,他們在走廊裡擦肩而過時,她迅速瞟了他一眼,那眼神好像刺進他體内,并注入一種黑色的恐懼感。
他腦子裡甚至想到,她有可能是思想警察的特務。
不過事實上,這種機會微乎其微,但每次隻要她在附近,仍會讓他感覺特别不自在。
這種感覺混合了敵意,還有恐懼。
另外一位是個男的,名叫奧布蘭,是名内黨黨員。
他的職務重要而不可測,溫斯頓對其性質隻是略有感覺而已。
看到一名身穿黑色工作服的内黨黨員走過來時,椅子周圍的這群人中出現了片刻的肅靜。
奧布蘭高大結實,脖子很粗,面容粗糙,為人幽默而又冷酷。
雖然外表讓人望而生畏,但他的舉止有一定的魅力。
他有一招,就是推一推架在鼻子上的眼鏡,這個動作很奇怪,能讓人解除戒心——說不上為什麼,但是奇怪地給人以文質彬彬的感覺。
如果還有人這樣想的話,這個動作也許能讓人想起一位十八世紀的貴族在邀請别人用他的鼻煙。
十幾年來,溫斯頓見到奧布蘭的次數可能差不多也就是十幾次。
他感到奧布蘭對他而言很有吸引力,不僅因為後者溫文爾雅的舉止與職業拳擊手塊頭的反差讓他覺得很有趣,更因為他有個秘密信念——也許根本不是信念,而是一絲希望,即奧布蘭在政治正統性方面并非完美無瑕,他的表情無疑說明了這一點。
話又說回來,也許他臉上表現出的根本不是非正統性,隻不過是智慧。
但不管怎樣,從外表上看,他是那種可以談談心的人,如果有辦法躲過電屏跟他單獨在一起的話。
溫斯頓從未付出一點努力去證實這種猜測,确實,也沒辦法證實。
那時,奧布蘭看了一眼手表,看到馬上快十一點了,顯然決定留在檔案司,直到兩分鐘仇恨會結束。
他跟溫斯頓坐在同一排,中間隔了幾張椅子,一個黃紅色頭發的矮個女人坐在他們中間,她在溫斯頓隔壁的小隔間工作。
那個黑頭發女孩正好坐在溫斯頓身後。
這時,大廳那頭的電屏裡突然傳出一陣令人難受的刺耳講話聲,如同一台巨大的機器在缺少潤滑油的情況下運作時發出的聲音,這種聲音能讓人咬牙切齒、義憤填膺。
仇恨會開始了。
照例,當伊曼紐爾·戈斯坦因——這個人民公敵的面孔閃現在電屏上時,觀衆發出此起彼伏的鄙夷之聲,黃紅色頭發的矮個女人帶着恐懼和厭惡發出一聲尖叫。
戈斯坦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