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已經愛深情笃,那麼西施後來在吳國的奉獻,就與人性太相悖。
前不久一位蘇州作家給我看他的一部新作,寫勾踐滅吳後,越國正等着女英雄西施凱旋,但西施已經真正愛上了自己的夫君吳王夫差,甘願陪着他一同流放邊荒。
這還比較合理。
我也算一個越人吧,家鄉曾屬會稽郡管轄。
無論如何,我欽佩蘇州的見識和度量。
四
吳越戰争以後,蘇州一直沒有發出太大的音響。
千年易過,直到明代,蘇州突然變得堅挺起來。
對于遙遠京城空前的腐敗集權,竟然是蘇州人反抗得最為厲害:先是蘇州織工大暴動,再是東林黨人反對魏忠賢。
朝廷特務在蘇州逮捕東林黨人時,遭到蘇州全城的反對。
柔婉的蘇州人這次是踏着血淚沖擊,沖擊的對象是皇帝最信任的“九千歲”。
這件事情結束後,蘇州人把五位抗争時犧牲的普通市民葬在虎丘山腳下,立了墓碑,讓他們安享山色和夕陽。
這次浩蕩突發,使整整一部中國史都對蘇州人另眼相看。
這座古城怎麼啦?脾性一發,讓人再也認不出來。
說他們含而不露,說他們忠奸分明,說他們大義凜然,蘇州人隻笑一笑,又去過原先的日子。
園林依然這樣纖巧,桃花依然這樣燦爛。
明代是中國古代實行文化專制主義最嚴重的時期,但那時的蘇州卻打造出了一片比較自由的小天地。
明代的蘇州人可享受的東西多得很,他們有一大批作品不斷的戲曲家,他們有萬人空巷的虎丘山曲會,他們還有唐伯虎和仇英的繪畫。
再後來,他們又有了一個金聖歎。
如此種種,又讓京城的朝廷文化皺眉。
輕柔悠揚,潇灑倜傥,放浪不羁,豔情漫漫,這似乎又不是聖朝氣象。
就拿那個名聲最壞的唐伯虎來說吧,自稱江南第一才子,也不幹什麼正事,卻看不起大小官員,隻知寫詩作畫,不時拿幾幅畫到街上出賣。
不煉金丹不坐禅,
不為商賈不耕田;
閑來寫幅青山賣,
不使人間造孽錢。
這樣過日子,怎麼不貧病交困呢?然而蘇州人似乎挺喜歡他,親親熱熱地叫他“唐解元”,在他死後把桃花庵修葺保存,還傳播一個“三笑”故事讓他多了一樁豔遇。
唐伯虎是好是壞,我們且不去論他。
無論如何,他為中國增添了幾頁非官方文化。
道德和才情的平衡木實在讓人走得太累,他有權利躲在桃花叢中做一個真正的藝術家。
中國這麼大,曆史這麼長,金碧輝煌的色彩層層塗抹,夠沉重了,塗幾筆淺紅淡綠,加幾分俏皮灑脫,才有活氣,才有活活潑潑的中國文化。
五
一切都已過去了,不提也罷。
現在我隻困惑,人類最早的城邑之一,會不會淹沒在後生晚輩的時尚之中?
山水還在,古迹還在,似乎精魂也有些許留存。
最近一次去蘇州,重遊寒山寺,撞了幾下鐘,看到國學大師俞樾題寫的詩碑,想到他所居住的曲園。
曲園為新開,因有俞樾先生的後人俞平伯先生等後人捐贈,原物原貌,适人心懷。
曲園在一條狹窄的小巷裡,由于這個普通門庭的存在,蘇州一度成為晚清國學重鎮。
幾十年後,又因為章太炎先生定居蘇州,這座城市的學術地位更是毋庸置疑,連擁有衆多高等學府的北京、上海、南京這樣的大城市,也不能不投來恭敬的目光。
我一直認為,大學者是适宜于住在小城市的,因為大城市會給他們帶來很多繁雜的消耗。
但是,他們選擇小城市的條件又比較苛刻,除了環境的安靜、民風的簡樸外,還需要有一種滲透到牆磚街石間的醇厚韻味,能夠與他們的學識和名聲對應起來。
這樣的小城市,中國各地都有,但在當時,蘇州是頂級之選。
漫步在蘇州的小巷中是一種奇怪的體驗:一排排鵝卵石,一級級台階,一座座門庭。
門都關閉着,讓你去猜想它的蘊藏,猜想它很早以前的主人。
想得再奇也不要緊,兩千多年的時間,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
如今的曲園,辟有一間茶室。
巷子太深,門庭太小,來人不多。
茶客都上了年紀,皆操吳侬軟語,遠遠聽去,似乎正在說俞樾和章太炎,有所争執,又繼以笑聲。
未幾,老人們起身了,他們在門口拱手作揖,轉過身去,消失在狹窄的小巷裡。
我也沿着小巷回去。
依然是光光的鵝卵石,依然是座座關閉的門庭。
我突然有點害怕,怕哪個門庭突然打開,擁出來幾個人:若是吳門墨客,我會感到有些悲涼;若是時髦青年,我會覺得有些惶恐。
該是什麼樣的人?我們等着看吧。
兩千多年的小巷給了我們一個暗示,那就是:不管看到什麼,都應該達觀。
是的,達觀,能夠笑納一切的達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