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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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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中華文化史上,江西的地位比較奇特。

    初一看,它既不響亮,也不耀眼,似乎從來沒有成為全國向往的文化中心或文化熱土,就像河南、陝西、山東、江蘇、浙江、北京、上海等地承當過的那樣。

    但是如果細細尋訪,就會發現它是多重文化經絡的歸置之地。

    儒家的朱熹和白鹿洞書院自不必說,即使是道家和佛家,江西都有領先全國的道場。

    在文學戲劇上,從陶淵明到湯顯祖,皆是頂級氣象。

     總之,江西在文化上呈現出一種低調的厚實,平靜的富有,不事張揚的完備。

    這種姿态,讓我尊敬。

     南昌郊外的青雲譜,又為江西的蘊藏增加了一個例證。

     二 青雲譜原是個道院,主持者當然是個道士,但原先他卻做過十多年和尚,做和尚之前他還年輕,是明朝皇室的顯赫後裔。

     不管他的外在身份如何變化,曆史留下了他的一個最根本的身份:十七世紀晚期中國最傑出的畫家。

     他叫朱耷,又叫八大山人、雪個等,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個兒子朱權的後代。

    在朱耷出生前兩百多年,朱權被徙封于南昌,這便是青雲譜出現在南昌郊外的遠期原因。

     說起來,作為先祖的朱權雖然貴為皇子卻也是一個全能的藝術家,而且也信奉道教,這與兩百多年後的朱耷構成了一種呼應。

    但是,可憐的朱耷已面臨着朱家王朝的最後覆沒,為道為僧,主要是一種身份遮蔽,以便躲在冷僻的地方逃避改朝換代後的政治風雨,靜靜地在生命絕境中用畫筆營造一個精神小天地。

     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院落,能給一部藝術史提供那麼多的荒涼?究竟是一些什麼樣的朽木、衰草、敗荷、寒江,洩露着畫家道袍裡裹藏的孤傲?我帶着這些問題去尋找青雲譜,沒想到青雲譜竟然相當熱鬧。

     此處不僅有汽車站,而且還有個小火車站。

    當日道院如今園圃蔥翠,屋宇敞亮。

    遊客以青年男女居多,他們一般沒有在宅内展出的朱耷作品前長久盤桓,大多在花叢曲徑間款款緩步。

    突然一對上了年歲的華僑夫婦被一群人簇擁着走來,說是朱耷的後代,滿面戚容,步履沉重。

    我不無疑惑地投去一眼,心想,朱耷既做和尚又做道士,使我們對他的婚姻情況很不清楚。

    後來好像有過一個叫朱抱墟的後人,難道你們真是朱抱墟之後?即便是真的,又是多少代的事啦,如此凄傷的表情畢竟有點誇張。

    更重要的是,如果真是他的後代就應該明白,他們的前輩是一個名揚曆史的大畫家,這千古筆墨早已不僅僅屬于一姓一家。

     這一切也不能怪誰。

    有這麼多的人來套近乎,熱熱鬧鬧地來紀念一位幾百年前的孤獨藝術家,沒有什麼不好。

    然而無可奈何的是,這個院落之所以顯得如此重要的原始神韻已經很難複制,朱耷在生命絕境中的精神小天地更不容易重現。

    這是世界上很多名人故居開放後共同遇到的難題,對我這樣的尋訪者來說,畢竟有一點遺憾。

     到青雲譜來之前,我也經常想起他。

    為此,有一年我招收研究生時曾出過一道知識題:“略談你對八大山人的了解。

    ”一位考生的回答是:“中國曆史上八位潛迹山林的隐士,通詩文,有傲骨,姓名待考。

    ” 把八大山人說成是八位隐士我倒是有所預料的,這道題目的“圈套”也在這裡;把中國所有的隐士一并概括為“通詩文,有傲骨”,十分有趣;至于在考卷上寫“待考”,我不禁啞然失笑了。

     與這位考生一樣的對朱耷的隔膜感,我從許多參觀者的眼神裡也看了出來。

    他們知道朱耷重要,卻不知道他的作品好在哪裡。

    這樣潦倒的随意塗抹,與他們平常對藝術作品的欣賞習慣差距太大了。

    他們在苦惱地自問:中國傳統藝術的光輝,難道就閃耀在這些令人喪氣的破殘筆墨中? 因此,青雲譜其實是一個艱深的課堂,讓很多困惑的參觀者重新接受一門有關生命絕境的美學課程。

     三 對于中國繪畫史,我比較看重晚明至清一段。

    朱耷就出現在這個階段中。

     在此前漫長的繪畫發展曆史上,當然也是大匠如林、佳作疊出。

    但是,如果要說到藝術家個體生命的強悍呈現,那就不得不把目光投向徐渭、朱耷、原濟以及“揚州八怪”等人身上了。

     毫無疑問,并不是畫到了人就一定能觸及生命的底線。

    中國曆史上有過一些很出色的人物畫家,如顧恺之、閻立本、吳道子、張萱、周昉、顧闳中,等等,我都很喜歡,但總的說來,他們筆下的人物與他們自己的生命未必有直接的關聯。

    他們強調“傳神”,但主要也是“傳神”地在描繪着一種異己的著名人物,并不是本人靈魂的酣暢傳達。

    在這種情況下,倒是山水畫、花鳥畫,更有可能直截地展示畫家的内心世界。

     山水花鳥原是人物畫的背景和陪襯。

    當它們獨立出來之後,大多喜歡表現“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美學意境,基本格局比較固定。

    畫家們也就把心力傾注在筆墨趣味上了。

     筆墨趣味能夠導緻高雅,但畢竟還缺少一種更強烈、更坦誠的東西。

    有沒有可能出現另一種作品,讓苦惱、焦灼、掙紮、癡狂在畫幅中燃燒,人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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