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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不明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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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害怕,據他自己的分析,是近來産生的一種迷信:隻要和迪克在一起,“一切注定要發生的事就不會發生”。

    還有迪克這番“醒醒吧”之類的話,以及他現在對于佩裡的夢境和希望表明的咄咄逼人的立場,所有這一切,雖然用意不善卻也吸引了他,傷心、驚恐卻又為之着魔,幾乎重新喚起他以前對迪克的信任:強硬,“百分之百男子氣概”,講究實際,善于決斷……他不是也說過要将自己的命運交給迪克嗎?于是,十二月初墨西哥城一個寒意料峭的早晨,佩裡從太陽一露臉就開始在沒有暖氣的旅館房間裡整理他的東西,悄悄地,以免吵醒睡在床上的兩個人——迪克和年輕的未婚妻伊内茲。

     有件東西現在他不必牽挂了。

    在阿卡普爾科的最後一晚,一個小偷偷走了那把吉布森牌吉他。

    當時,他和奧托、迪克,還有牛仔,正在碼頭邊的一家咖啡館裡為告别而喝得酩酊大醉。

    佩裡為此很痛苦,他後來說,這真是“陰險下流”的勾當。

    “如果你有一把吉他一直帶在身邊,上過蠟,磨過光,音域也正合适,你對待它就會像對待一個你真心喜愛的姑娘。

    這有一種神聖感。

    ”如今吉他被偷走了,不會再産生什麼所有權問題,但是其餘财物的歸宿還是個麻煩。

    他和迪克要步行趕路,很明顯,除了幾件襯衫和襪子,别的都帶不了,其餘的衣物隻好托運。

    實際上,佩裡已經裝滿了一隻紙闆箱,(裡面多是一些待洗的髒衣服,還有兩雙長筒靴,其中一雙鞋底上印着貓爪圖案,另一雙是菱形紋。

    )上面寫下自己的名字,由内華達州拉斯維加斯郵局運送。

     但最令他頭疼的難題是如何處理那些他珍藏了多年的東西——滿滿兩大箱子的書、地圖、發黃的信件、歌詞、詩稿以及一些非同尋常的紀念品(他在内華達州親手殺死的響尾蛇皮做的背帶和腰帶,在京都買的一個色情吊飾,一棵日本的化石小樹以及一隻阿拉斯加熊掌)。

    也許最好的解決辦法是——至少是佩裡能夠想出的最好辦法——把這些東西留給“耶稣”。

    這個“耶稣”是他住的旅館對面一家咖啡館的調酒師,佩裡認為此人完全值得信賴,會把兩隻箱子寄給他。

    (他打算一有“固定住址”,立刻就叫他把箱子寄去。

    ) 但是有些東西實在太珍貴了,一旦丢失便沒有辦法補償。

    于是在一對情人仍在床上酣睡、時鐘慢慢走向下午兩點的時候,佩裡開始翻看一些舊信、照片和剪報,從中挑選準備随身帶走的東西。

    其中有一篇題為“我兒子的一生”的文章,上面有不少打字錯誤,作者是他父親。

    去年十二月,為了幫助兒子獲得假釋,他寫下這份資料寄給堪薩斯州監獄。

    這份文件佩裡至少已經看過上百遍了,每次看都感慨萬千: 童年時代——很高興告訴你們,在我看來,他的童年既好又不好。

    是的,佩裡出生時是個正常的孩子。

    身體健康,沒錯。

    開始時我能很好地照顧他,但是後來就不行了,因為我妻子變成了一個不要臉的酒鬼,而那時孩子們才剛到上學的年紀。

    性格是否開朗,不太好說,要是他受到虐待,他就當真,會一直記在心裡。

    我這人言出必行,我也這樣要求孩子。

    我妻子就不同了。

    那時我們住在鄉下,我們全是在室外勞作的人。

    我教給孩子們一條金科玉律:容己容人。

    好多次孩子們做錯了事就來找我相互告狀,而犯錯的總會自己主動認錯,挨一頓屁股闆子,然後保證改好。

    在幹家事方面孩子們總是很快,因為隻有做完了才可以去玩。

    早晨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洗手洗臉,然後穿上幹淨的衣服,這點我對孩子要求很嚴格。

    如果惹了别人或是别的孩子欺負他們,我就叫他們不要再和那些孩子一起玩。

    孩子們跟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從不惹麻煩。

    但是當我妻子想去城裡過一種放蕩生活時——她确實跑到城裡了——麻煩就全來了。

    我留不住她,當她開車離去撇下我孤單一人時,我還對她說再見(當時可是經濟大蕭條時期)。

    孩子們都在扯着嗓子哭叫,而她隻是一個勁兒地罵孩子,警告他們以後不準逃出來找我。

    她變得瘋瘋癫癫,說她會讓孩子們恨我,她的确做到了。

    除了佩裡。

    因為挂念孩子,幾個月後,我去找他們,在舊金山找到了他們,我妻子當時還蒙在鼓裡。

    雖然她已經給老師下令不許我看望孩子,但我還是設法到學校去見了他們。

    我在操場上看到他們,但是孩子們對我說“媽媽不讓我們和你說話”,我吃了一驚。

    但佩裡沒有這樣,他跟其他兄弟姐妹不一樣。

    當時他抱住我,說想立刻跟我一起走。

    我對他說不行。

    但是放學後,他跑到我的律師林索·特爾克先生的辦公室。

    我把佩裡送回到他媽媽那兒,然後離開了舊金山。

    佩裡後來告訴我,他媽媽讓他去找個新家。

    孩子們和她在一起生活都變野了,我知道佩裡也總是惹麻煩。

    我想讓她提出離婚,大概一年後她才這樣做。

    她那時整天喝酒,和一個年輕男人胡搞。

    離婚時我竭力争取監護權,結果獲準,幾個孩子全由我監護。

    我将佩裡帶回家和我同住,其餘幾個孩子,隻能放在收容所裡。

    因為他們有一半印第安血統,我向政府申請救濟金來養育他們。

     那時是經濟蕭條時期,我在就業資助會工作,工資很低。

    當時我還有點财産和一間小房子。

    佩裡和我在一起平靜地生活。

    我心裡很難過,因為我終究還是愛着其餘的幾個孩子。

    為了忘掉這一切,我帶着佩裡四處漫遊。

    我掙錢養活自己和佩裡。

    後來我賣掉房子,住在一輛房車裡。

    隻要有可能,佩裡就去上學,可是他不是很喜歡學校。

    他學東西很快,和别的孩子相處時從不惹事,除非哪個小霸王惹惱了他。

    他個子雖矮,但健壯結實。

    因為是新生,學校裡的小子們想欺負他。

    但他們發現佩裡欺負不得,這正是我教育他的。

    我總是對他們說不要挑起争鬥,如果敢惹事,被我發現了,我就要狠揍一頓。

    但如果是别的小子挑起來的,那也不能膽小。

    有一次,學校裡一個年紀比他大一倍的小子追着打他,但令這小子吃驚的是,佩裡轉身把他打翻在地,狠狠教訓了一頓。

    我曾指點過他一些摔跤的方法。

    我過去練過拳擊和摔跤。

    女校長和其他小孩都目睹了這場戰鬥,女校長喜歡那個大孩子,現在看到自己的寵兒被小佩裡痛打,她是受不了的。

    打那以後,佩裡就成了學校裡的孩子王。

    如果哪個大孩子想欺負小孩子,佩裡就當場解決,就連那個小霸王此時也害怕佩裡了,不得不規矩一點兒。

    但是這些卻惹得女校長不開心,她向我抱怨佩裡老在學校打架。

    我告訴她這些事情我全知道,但是我不想讓我的兒子被比他高大一倍的孩子揍。

    我還問她為什麼讓那個小霸王去揍别的小孩呢?我對她說,佩裡有權保護自己。

    佩裡從不主動挑起事端,這件事我要親自過問。

    我告訴她,鄰居和他們的孩子都喜歡我兒子;我還說我将很快帶着佩裡離開學校到别的州去。

    後來我帶他到了另一個州。

    佩裡不是天使,像許多别的孩子一樣,他也做過許多錯事。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我從不為他做的錯事辯護,他必須為自己的過錯付出代價。

    法律是無情的,這一點現在他知道了。

     青年時代——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在一個商船上當船員。

    那時我到阿拉斯加去了,後來他也來了。

    第一個冬天,我以獵制獸皮為生,他則在阿拉斯加公路局工作,後來又在鐵路上幹了一段,但時間都不長。

    他找不到自己喜歡的差使。

    是的,隻要有錢,他就時不時地給我點兒。

    朝鮮戰争期間他去從軍,每月給我寄三十美元,直到戰争結束,最後在華盛頓州的西雅圖退伍。

    據我所知,他是光榮退伍的。

    他喜歡機械方面的活兒,他的願望是開推土機、挖土機、鏟車以及各種型号的重型拖拉機,因為他有這方面的經驗,所以幹得确實不錯。

    他喜歡飙車,開起摩托車和汽車來總是飛快。

    正因為他總愛開快車,結果在一次事故中把兩條腿都摔斷了,屁股也受了傷,我敢肯定他現在是嘗到這種危險滋味了,開車不會那麼快了。

     娛樂和興趣方面——他确實有過幾個女朋友,隻是當他發現哪位姑娘對他不好或者看不起他,他就不再理她了。

    據我所知,他不曾結過婚。

    我和他母親的糾紛多少令他有點兒害怕婚姻。

    我不怎麼喝酒,我知道佩裡也不是一個喜歡喝酒的人。

    他在很多地方跟我很像。

    他喜歡跟正派的人,特别是那些戶外生活的人結伴。

    像我一樣,他也喜歡獨自一人,喜歡自己努力工作養活自己。

    我就是這麼做的。

    我能幹很多種活兒,但并不精通,佩裡也是這樣。

    我教給他謀生之道,教他怎樣制獸皮、采礦、伐木、做木工以及養馬等等。

    我會做飯燒菜,他也行,不過不是烹饪高手,隻是随便給自己做點吃的,比如烤面包。

    打獵、釣魚、捕獸,他幾乎都做過。

    正如我前面所說的,佩裡喜歡自己當家作主,如果他有機會做自己喜歡的工作,那麼你隻需要告訴他該怎麼做之後,剩下的就交給他好了,他會為幹這種活兒感到驕傲。

    如果他知道老闆欣賞他的工作,他就會誠心誠意地去幹。

    但對他粗暴不得,要好好跟他說。

    他很敏感,感情容易受傷害,我也是如此。

    因為老闆不講道理,我曾辭了好幾份工作,佩裡也這麼幹過。

    佩裡和我都沒上過多少學,我隻上到小學二年級。

    但請不要認為我們就是草包。

    我自學成才,佩裡也是如此。

    白領工作對佩裡和我都不合适。

    我們擅長戶外的活兒,如果有些我們不會,不要緊,隻要給我們講清楚,沒幾天的時間我們就掌握了。

    書對我們沒什麼用。

    隻要喜歡幹一行,我們倆很快就可以獲得實際經驗。

    但現在佩裡瘸了腿,又進入中年,他明白,如今承包商是不會再雇他了。

    除非你跟承包商很熟,否則他這樣是找不到粗重工作的。

    他開始認識到這一點,隻有跟我在一起工作,才比較容易養活自己。

    我相信我的看法絕對沒錯兒。

    我同樣确信他不想再開快車了。

    這點我是從他的來信中看出的。

    他說:“小心點,爸爸。

    如果覺得困,就别開車,最好在路邊停下來休息休息。

    ”這是我過去經常對他說的話。

    現在他又來對我說,看來是吸取了教訓。

     正如我所看到的,佩裡已經吸取了教訓,他永遠都不會忘記。

    自由對他意味着一切,他是不會再進監獄了。

    我敢保證我的話沒錯。

    我注意到他的說話方式有了很大的變化。

    他對我說他非常後悔自己所犯的錯。

    我也明白他恥于見人,因為他不願對人說起他曾坐過牢。

    他曾請求我不要告訴他朋友他在哪兒。

    當他寫信告訴我他進了監獄時,我回信說應該把這作為一個教訓。

    我還說事情本來可能變得更糟,他也許會被人一槍打死,現在事情以這樣的方式發生了,我還是高興的。

    我告訴他在監獄裡不要整天沮喪,你自己闖了禍,自己最清楚,我把你拉扯大,可從來也沒教你去偷人東西,所以别對我抱怨在監獄裡是多麼難熬,在監獄裡要老老實實的——他答應了我。

    我希望他做一個模範犯人。

    我确信沒有人能再教唆他去偷東西了。

    法律是無情的,現在他知道了。

    他希望獲得自由。

     有一點我非常清楚,隻要你對他好,佩裡的心地還是不壞的;但如果你對他不好,那你就有麻煩了。

    如果你是他的朋友,那麼無論多少錢,你都可放心交給他看管,他絕不會偷朋友甚至是其他人一分錢的。

    在出這件事之前,他一直都是這樣。

    現在,我懇切地希望他後半生做個誠實的人。

    他小的時候,的确和别人一起偷過東西。

    但是你可以問問佩裡,我做父親的待他好不好,還可以問問,在舊金山時他母親待他好不好,佩裡是知道好歹的。

    你們給他的教訓,足夠他受用一輩子。

    他曉得窮途末路的滋味,他不是傻瓜。

    他知道生命短暫而美好,自己不能再去坐牢了。

     親戚——佩裡活着的親戚隻有我,他父親,以及一個已經結婚的姐姐博博(即芭芭拉)。

    博博和丈夫自立門戶,生活還過得去。

    我身體也還行,能自己照顧自己。

    兩年前我把阿拉斯加的小屋賣了,我打算明年再蓋一間小屋。

    我找到了幾處礦地,希望能采些礦出來,我一直沒放棄過采礦的計劃。

    還有人請我寫一本關于木雕藝術以及著名的“獵人之家”的書。

    “獵人之家”是我在阿拉斯加建造的一所房子,也曾是我的家,乘車去安克雷奇的人都知道。

    我可能會寫寫的。

    隻要我還活着,我就要和佩裡有福同享,隻要有我吃的,就有佩裡吃的。

    我的保險受益人也是他,好讓他在重獲自由之時,能開始新的生活。

    如果那時我已不在人世的話。

     每次讀這篇傳記,佩裡都會心潮澎湃、思緒萬千。

    起先是自我憐憫,然後是愛與恨的交替,但最終恨意占了上風。

    傳記的回憶,雖不能說全部,但大部分是佩裡不願觸及的。

    實際上,在佩裡的記憶中,幼年生活非常寶貴,是承載着掌聲和歡樂的零星碎片。

    大概是三歲的時候,他和哥哥姐姐們坐在牛仔競技場露天看台的正面;在場内,一位窈窕的切諾基姑娘騎在一匹野性十足的馬上,她那蓬松的頭發像極了跳弗拉明戈舞的演員,飛快地甩動着。

    她的名字叫弗羅·巴斯克金,是位職業的牛仔競技表演者,也是“野馬駕馭冠軍”。

    她的丈夫特克斯·約翰·史密斯也是騎馬能手。

    正是在一次西部牛仔競技巡回表演時,這位俊俏的印第安姑娘遇見并嫁給了這位樸實英俊的愛爾蘭牛仔,于是便有了坐在正面看台上的四個子女。

    (佩裡還可以回憶起更多競技的場面:父親在套索裡飛旋的雄姿,母親表演花式快騎時,手腕上的玉镯銀環叮當作響,令他們感到無比的興奮,也博得了自得克薩斯州到俄勒岡州各地觀衆的“起立鼓掌”。

    ) 在佩裡五歲前,“特克斯和弗羅”這對夫妻一直巡回表演競技。

    作為一種謀生方式,這種生活可不是“天天有冰淇淋吃”,佩裡曾經回憶:“我們全家六口開着一輛舊卡車,而且有時就住在車裡。

    我們靠吃稀粥、小甜餅和煉乳過活。

    我還記得那種煉乳是鷹牌的,正是這種煉乳損害了我的腎——裡面有糖,使我老是尿床。

    ”但是生活并非不幸福,尤其是對一個以父母為榮、崇拜他們的表演和勇氣的小孩子而言——當時可以稱得上快樂,特别是與後來的日子相比較。

    由于傷病困擾,特克斯和弗羅被迫放棄原來的職業,在内華達州的裡諾定居下來。

    他們開始經常吵架,而且弗羅“愛上了威士忌”,後來在佩裡六歲時,她帶着孩子遠走舊金山。

    正如佩裡父親所寫的那樣:“我留不住她,當她開車離去撇下我孤單一人時,我還對她說再見(當時可是經濟大蕭條時期)。

    孩子們都在扯着嗓子哭叫,而她隻是一個勁兒地罵孩子,警告他們以後不準逃出來找我。

    ”在以後的三年裡,佩裡的确曾數次離家出走,去尋找他的父親。

    他已經失去了母親并開始讨厭她:酒精不但玷污了她的面容,使那位曾經身姿柔軟、健康強壯的切諾基姑娘變成了一個胖子,還“吞噬了她的靈魂”,她變得牙尖舌利、惡毒無比。

    她的自尊已經溶蝕,以至于經常勾搭碼頭工人或是電車司機回家,連名字都懶得問,就将自己的肉體奉獻給他們。

    (唯一的條件是請她喝酒,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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