們讨論搬家已經很久了。
英夫,是他認為我們在别的地方也許會過得更好。
”
“你們打算什麼時候走?”
“把東西賣光以後就走。
但是不管怎樣,也會在聖誕節之後了。
因為我們還沒有給牙醫錢呢。
是給英夫的聖誕節禮物,我和孩子們打算送給他三顆金牙。
”
哈特曼太太歎了口氣。
“我不知說什麼好。
我希望你們别走,别賣光東西,離開我們。
”她又歎了口氣,“看起來大家都要走了。
活着的,或是死了的。
”
“唉,你以為我願意離開這兒嗎?”蘆田太太說,“這裡是我們住過的最好的地方。
但英夫是一家之主,他說我們可以在内布拉斯加找到一塊更好的田。
聽我說,貝絲,”蘆田太太想皺皺眉頭,但她那張圓胖光滑的面孔不太容易做到,“我們以前常為這件事争個不休。
有一晚我實在拗不過他,隻好說:‘好吧,你是當家的,我們走吧。
’自從赫伯家出事後,我覺得住在這附近也很不好受。
我說的是我自己,對我而言是如此的。
所以我不再争了,我說‘好吧’。
”說着,她随手拿了一塊糖漿玉米花。
“唉,我忘不了這件事,我沒辦法把這件事從腦子裡抹去。
我喜歡赫伯。
你可知道,我是見過他生前最後一面的人嗎?嗯,我和孩子們。
我們去加登城參加4-H俱樂部的聚會,赫伯開車送我們回家。
我記得在路上我對赫伯說的最後一些話。
我告訴他,我想象不出有什麼事能讓他害怕,不管形勢如何,他總有辦法對付。
”她若有所思地嚼着玉米花,又拿起博比的可樂喝了一口,然後說道:“說也奇怪,但是,你知道,貝絲,我敢打賭,他當時不害怕。
我的意思是,不管當時發生了什麼,我敢斷定,直到最後,他都不相信會發生。
因為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
他那樣的一個人。
”
陽光熾熱。
一艘名叫“埃斯特莉塔”的小船停泊在平靜的海面上。
船上有四個人,迪克、佩裡、一個墨西哥小夥子和一個名叫奧托的有錢的德國中年人。
“再唱一個吧。
”奧托說道。
佩裡彈着吉他,以沙啞但悅耳的聲音唱了一首《漫山煙霧》:
我們今天生活在這個世上,
被一些人用最惡毒的語言中傷,
但是當我們死去,棺木即将合上,
他們卻總是把百合花塞進我們的手中。
我活着的時候,你們為什麼不把花兒送上……
佩裡和迪克在墨西哥城待了一個星期,然後就驅車南下,一路由庫埃納瓦卡、塔克西科來到阿卡普爾科。
在阿卡普爾科一家自動電唱機開得震天響的酒吧裡,他們遇見了滿腿汗毛、異常好客的奧托,是迪克和他“釣上的”。
但是這位紳士,這位從漢堡來此度假的律師“已經有了一個朋友”,一個自稱是牛仔的阿卡普爾科的年輕人。
“他是個值得信任的人,”佩裡有一次提起牛仔時說,“雖然有時候卑鄙得像猶大,但是,哦,老兄,他是個有趣的家夥。
一個真正的快騎好手。
迪克也很喜歡他,我們相處得很好。
”
牛仔在自己舅舅家為這兩個遍體文身的流浪漢找到一個住處,還答應幫助佩裡提高西班牙語水平。
他和那個來自漢堡的度假者的關系令他們獲益匪淺,他們一起喝酒、吃飯、玩女人,這些費用都由奧托承擔。
奧托似乎認為他的比索花得值,單從他喜歡迪克的葷笑話就可以看出來。
每天,四個朋友駕着奧托租來的深海捕魚船“埃斯特莉塔号”,沿着海岸遨遊。
牛仔擔任船長;奧托素描、釣魚;佩裡給魚鈎裝餌,做着白日夢、唱唱歌,有時也扯動一下魚線;迪克無所事事,隻是一味地無病呻吟,抱怨日子太無聊,懶洋洋地躺着,被太陽曬得昏昏欲睡,活像一隻午睡時的蜥蜴。
但是佩裡卻說:“終于對了,生活就應當是這個樣子。
”然而,他知道好景不長——實際上,這種生活将在當天結束。
第二天,奧托就要回德國,而佩裡和迪克将駕車返回墨西哥城——迪克堅持要這樣做。
“必須如此,寶貝兒。
”一回兩人為此争論時,迪克說,“這種生活的确很好。
太陽照在你的背上挺舒服,但是錢卻嘩嘩地流走了。
等把車賣掉後,我們還剩什麼呢?”
也真的是所剩無幾。
因為那天在堪薩斯城亂開支票騙到的照相機、男式襯衫的鍊扣與電視機,已經全都當掉了。
而且,他們把那副雙筒望遠鏡和灰色的奇尼斯牌便攜式收音機都賣給了迪克在墨西哥城結交的警察。
“我們要做的就是重返墨西哥城,把車賣掉,我也許能在修車廠找到一份工作。
不管怎麼說,那兒的待遇不錯。
那兒的機會更好。
上帝啊,我真想再享受享受伊内茲那個小妞。
”伊内茲是個妓女,是在墨西哥城美術館的台階上和迪克勾搭上的,(這次參觀美術館,實在是為了讓佩裡開心一下。
)她才十八歲,迪克答應娶她。
但是他也答應要娶瑪麗亞,一位五十歲的女人,據說是“一位非常出名的墨西哥銀行家”的遺孀。
他們是在一家酒吧裡相遇的,第二天早上,她就付給他相當于七塊美金的代價。
“所以,你看怎麼樣?”迪克對佩裡說,“我們把車賣掉。
找一份工作。
攢點兒錢。
然後再看看會發生什麼事。
”他的語氣聽起來仿佛佩裡對将來全無打算似的。
也許他們會用那輛老雪佛蘭換兩三百塊錢。
照他以往對迪克的認識——現在他真正了解了——迪克會立刻把錢花在伏特加和女人身上。
佩裡唱歌的時候,奧托在速寫本上給他畫了幅素描。
畫得還有幾分神似,畫家注意到模特臉上一個不易為他人察覺的表情,一種惡作劇、孩子般逗樂的邪念,像一個不懷好意的愛神,正在張弓準備射出一支毒箭。
他赤裸着上身,(佩裡“恥于”脫掉褲子,“恥于”穿泳褲,因為他擔心他的那條傷腿會讓人“感到惡心”,所以盡管他幻想着水下的事情,老是談起潛水,但卻一次也沒下過水。
)奧托畫下了遍布他發達的胸肌和臂膀,以及長滿老繭但卻像女孩子的小手上的各色文身。
他把這個速寫本作為分别禮物送給了佩裡,其中還有迪克的幾張“裸體習作”。
奧托合上本子,佩裡放下吉他,牛仔收起錨、發動了引擎。
起航的時間到了。
他們在離岸十英裡的海面上,海水呈現出暗黑色。
佩裡催迪克趕快釣魚。
“我們也許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他說。
“什麼機會?”
“抓一條大魚啊。
”
“上帝啊,我的頭疼得厲害!”迪克說,“我不舒服。
”迪克常犯偏頭疼的毛病,他認為這是那次汽車事故的後果。
“求你了,寶貝兒,讓我們安靜下來,安靜下來好不好?”
然而沒過多久,迪克就忘記了頭疼。
他站起來,激動得大喊大叫。
奧托和牛仔也叫了起來。
佩裡真的釣到了“一條大魚”。
一條十英尺長的旗魚躍出水面,它忽而跳起彎成一條彩虹,忽而落下深深地躲在水中,把漁線扯得死緊。
就這樣上升、飛躍、落下又上升,一個小時過去了,又過了半個多小時,那位被汗水濕透的垂釣者才把它連拉帶扯地拖上船來。
有個老頭兒,整天帶着一架老式的木頭盒子照相機在阿卡普爾科海港徘徊。
“埃斯特莉塔号”駛進碼頭時,奧托請他替佩裡拍了六張與獵物的合照。
老頭兒的拍照技術糟透了,洗出來的照片又黑又模糊。
不過,這些照片仍然引人注目,主要是由于佩裡的表情,他那無瑕的得意架勢、無比幸福的神情,就像經常出現于他夢中的那隻黃色大鳥終于帶着他飛向天堂一樣。
十二月的一天下午,保羅·赫爾姆正在小花園裡修剪枝葉,正是這個花園使邦妮·克拉特成為加登城園藝俱樂部的一個成員。
這是一項令人傷感的工作,因為這使他想起在另一個下午他做過同樣的事情。
那天,凱尼恩來幫他的忙,那也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凱尼恩、南希以及他們的父母。
幾周來,赫爾姆先生感到越來越吃力。
他“健康不佳”,(實際情況比他知道的還糟,他還有不到四個月的日子可活。
)為許多事情憂心忡忡,其中之一就是他的工作。
他懷疑這個活兒自己做不了多久了。
别人或許不了解内情,但是他明白那些“小姐們”——貝弗裡和伊芙安娜,想把農場賣了。
雖然他曾在咖啡館裡聽一個年輕人說:“那件神秘的案子一天不破,有誰會買下那塊地方?”但一想起要有外人來這裡,收割“我們的田地”,他就覺得“不是滋味”。
赫爾姆表示異議,是為赫伯着想。
他指出:這塊地“隻應由克拉特的家人來照管”。
他記得有一次赫伯曾對他說:“我希望在這片土地上永遠有克拉特家的子孫和赫爾姆的子弟。
”赫伯說這話時還僅僅是一年前。
天啊,要是農場賣掉了,他該怎麼辦呢?他覺得自己“太老了,到别處去恐怕也不行了”。
不過,他又不能沒有工作,他願意工作。
他說自己可不是那種坐到火爐邊跷起二郎腿享清福的人。
但是這些日子來,農場的一切又讓他觸景生情:緊鎖的房屋,南希的馬孤零零地被遺棄在田野,被風吹落的蘋果在樹下腐爛,還有以往的那些聲音——凱尼恩召喚南希接電話與赫伯輕快地招呼“早安,保羅”,現在通通消失了。
他和赫伯一直“相處甚好”,彼此從未有過一句争執。
但是,為什麼那些從縣警長辦公室來的人老是問他問題?難道他們認為他“隐瞞了什麼事情”?也許他不該提起墨西哥人。
他曾告訴艾爾文·杜威,在十一月十四日星期六案發當天,大約下午四點鐘,有兩個墨西哥人,一個留着小胡子,另一個滿臉麻子,曾出現在河谷農場。
赫爾姆先生看見他們敲了辦公室的門,赫伯走出來與他們在草坪上交談,大概十分鐘之後,兩個陌生人繃着臉走開了。
赫爾姆先生猜想他們是來找工作的,結果被告知沒有工作可做。
糟糕的是,雖然赫爾姆先生多次被召喚去講述當天目睹的一切經過,但這件事他卻是在案發兩個星期後才向警方提起,就像他跟杜威解釋的那樣,“我是後來突然想起來的”。
可是杜威和那幾個調查人員好像并不相信他,他們的神情仿佛懷疑他有意捏造出這件事來誤導他們。
他們傾向于相信鮑勃·約翰遜,那個保險推銷員,星期六他在克拉特先生的辦公室待了一個下午。
他“絕對肯定”從下午兩點到六點十分,他是克拉特先生唯一的訪客。
赫爾姆先生同樣很明确:兩個墨西哥人,一個留着胡子,一個滿臉麻子,下午四點。
赫伯要是活着一定會告訴他們真相,讓他們相信他,相信保羅·赫爾姆是一個“誠實無欺的人”。
但是赫伯已不在人世了。
邦妮也不在了。
她的卧室的窗戶可以俯瞰花園,通常在她“發病”的時候,赫爾姆先生會看見她長時間地站在窗前,癡癡地盯着花園,仿佛她所看到的東西對她施了魔法。
(“我小的時候,”有一次她對一位朋友說,“我真的相信花朵、樹木、鳥兒和人是一樣的,都可以思考,可以相互交談。
如果我們努力去聽,就能聽見它們在說話。
隻要把所有其他聲音從腦子裡攆出去,就可以。
靜靜地,努力傾聽。
我現在也還相信,隻是無法再靜下心來……”)
回憶着邦妮站在窗前的情形,赫爾姆先生禁不住擡起頭來,仿佛希望看見她,一個窗戶後面的鬼魂。
假如真是那樣,也許并不會像他真正看到的東西那樣令他驚恐——那裡竟然有一隻抓着窗簾的手,還有一雙眼睛。
“可是,”他後來描述說,“那時太陽正照在房屋這邊。
”這使得窗玻璃閃閃發光,窗簾後的人影也跟着晃動。
等到赫爾姆先生用手遮住晃動的陽光定睛再看時,窗簾突然合上了,窗戶後面空空如也。
“我眼睛不太好,我懷疑是不是看花了眼,”他回憶說,“但我确信眼睛沒有欺騙我,我肯定絕對不是鬼魂,因為我根本不相信有鬼這回事。
那麼會是誰呢?在這兒鬼鬼祟祟的。
除了警察,沒人有權利進入這裡。
而且他們是怎麼進去的呢?所有的地方都鎖上了,就好像收音機預報龍卷風要來時做的那樣。
我愣住了。
但是我不敢一個人進去看個究竟。
我放下手裡的活兒,穿過農田跑到霍爾科姆。
一到那兒,我就立刻給魯濱遜警長打電話,告訴他有人闖進了克拉特家的宅子。
他們很快就全體出動。
州警、警長和他的手下、堪薩斯州調查局的艾爾文·杜威也來了。
當他們包圍了房子正準備采取行動時,前門突然開了。
”走出來一個他們以前從未見過的人: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眼神呆滞,頭發亂糟糟的,腰間槍帶上挂着一把三八口徑的手槍。
“我猜,當時在場的所有人的腦子裡都蹦出一個念頭,就是他,就是他來這兒殺了克拉特一家。
”赫爾姆先生繼續說道,“他一動也沒動,靜靜地站着,隻是眨了眨眼。
他們繳了他的槍,立即開始審問他。
”
這個男人姓艾德裡安,喬納森·丹尼爾·艾德裡安。
去新墨西哥州路經此地,目前沒有固定住所。
他為什麼要闖進克拉特家?是如何闖進來的?他給他們演示了一遍(他撬開一個下水井的井蓋,爬過水管道,便到了屋中的地下室)。
至于動機,他說自己讀過報紙對這件案子的報道,很是好奇,想看看那個地方到底什麼樣。
“然後,”據赫爾姆最後回憶,“有人問他是不是個搭便車的流浪漢,是不是想搭便車去新墨西哥。
他說不是,他自己開着車呢。
車就停在小路上。
于是所有的人都去看他的車。
等到他們發現車裡的東西時,其中一個人——也許是艾爾文·杜威——對喬納森·丹尼爾·艾德裡安說,‘先生,看來有些事我們得談談了。
’因為他們在車裡發現了一杆十二口徑的獵槍和一把獵刀。
”
墨西哥城一家旅館的房間。
房間裡有一個時髦而俗氣的櫃子,上面鑲着一面紫色的鏡子,在鏡子的一角貼着一張用英語和西班牙語寫的住宿規定:退房時間為下午兩點。
也就是說,時間一到,房客們要麼離開,要麼再交一天的房租,這完全不在現在的兩位房客思考的事情之列,他們隻想着能否把以前的房租交上。
因為一切果真不出佩裡所料:迪克把車賣了,三天以後,賣車得來的兩百塊錢大部分已經不見了蹤影。
第四天,迪克出去要找份正經的活兒幹,晚上回來他對佩裡說:“他媽的!你知道他們給多少錢?多少工資?一個熟練的機修工一天才兩塊錢!墨西哥!親愛的,我受夠了。
我們必須離開這兒。
回美國去。
得了吧,我現在什麼也不想聽。
什麼鑽石、埋藏的寶藏什麼的!醒醒吧,小男孩兒。
根本沒有什麼成箱的金子,也沒有沉船。
就算有又怎樣?見鬼,你連遊泳都不會!”第二天,迪克就向他的兩位墨西哥女友中較富的那位銀行家的遺孀借了錢,買了兩張經由聖疊戈、最遠可達加利福尼亞州巴斯托的汽車票。
他說:“到那之後,我們走也走回去了。
”
當然,佩裡可以堅持自己的主意,留在墨西哥,迪克愛他媽的去哪兒就去哪兒。
為什麼不呢?他不是一直都“孤零零”的,沒有“真正的朋友”嗎?(除了灰頭發、灰眼睛、“聰明絕頂的”威利-傑伊。
)但是他害怕離開迪克,就連這個念頭也讓他“渾身難受”,仿佛離開迪克就像是下決心從時速九十九英裡的火車上跳下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