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異鄉客!歡迎來到加登城,竭誠為您服務。
”
他們沿着城市北面的邊緣前進。
将近午夜時分,路上空無一人,除了孤零零的加油站還亮着燈,其他商店都關門了。
迪克拐進一間名為赫德的菲利浦六六加油站。
一個年輕人出現了,問道:“要不要把油加滿?”迪克點了點頭。
佩裡從車裡出來,走進加油站的盥洗間,然後把門反鎖上。
他的雙腿像平時發作那樣令他疼痛難忍,疼得好像以前那場事故就發生在五分鐘前。
他從一個瓶子裡倒出三片阿司匹林,慢慢地嚼碎(他喜歡阿司匹林的味道),然後從洗臉盆的水龍頭裡接水喝。
他坐在馬桶上,伸開腿,揉了揉,按摩着那幾乎無法彎曲的膝蓋。
迪克說過他們差不多快到了,“隻要再走七英裡就到了”。
他拉開上衣一個衣兜的拉鍊,拿出一個紙盒,裡面是剛買不久的橡膠手套。
手套上粘着一層薄薄的膠水,黏糊糊的,他一隻手指一隻手指地伸進去。
有一隻破了,破得不是太厲害,隻是在兩個手指間裂開了,但對他而言不是什麼好兆頭。
門把手轉動了,格格地響。
迪克說道:“想吃糖嗎?他們這兒有一台自動售糖機。
”
“不。
”
“你還好吧?”
“我很好。
”
“别在裡邊蹲一整夜。
”
迪克往自動販賣機裡投了一枚硬币,拉了一下杠杆,拾起一包軟糖豆,大嚼着回到車裡,懶洋洋地靠在車座上,看着那個加油站的年輕人清掃擋風玻璃上的堪薩斯塵土和粘着的飛蟲屍體。
那年輕人名叫詹姆斯·斯波爾,他感到有點不安。
迪克的眼神和陰沉的表情,佩裡在盥洗室裡長時間不出來,令他心煩意亂。
第二天,他向加油站的老闆彙報說:“昨天晚上,我們這兒來了兩個看起來很難纏的顧客。
”甚至很長時間以後,他從未把這兩個人和霍爾科姆的慘案聯系起來。
迪克說:“這裡有點不景氣呀。
”
“可不是嘛,”詹姆斯·斯波爾說,“兩個小時來,你們是唯一在這裡停下來的。
你們是從哪兒來啊?”
“堪薩斯城。
”
“來這兒打獵?”
“隻是路過。
我們要去亞利桑那州,在那兒找到了工作,建築工,正等着我們去呢。
你知道從這裡到新墨西哥州的圖克姆卡裡有多遠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
一共三元六角。
”他接過迪克的錢,找了零錢,說道,“失陪了,先生。
我還要工作,給一輛卡車裝保險杠。
”
迪克邊吃糖豆邊等,不耐煩地啟動油門,按了按喇叭。
難道他判斷錯了佩裡的性格?一向神勇過人的他,這會兒突然“怯場”了嗎?一年前,他們初次相遇時,他認為佩裡有點“顧影自憐”、“多愁善感”、太愛“幻想”,但仍不失為一個“好小夥”。
他喜歡佩裡,但并不認為他值得自己花力氣去交往。
直到有一天,佩裡給他講了一起謀殺案,告訴他僅僅是“為了好玩”,自己在拉斯維加斯怎樣用自行車鍊條殺死一個黑人。
這件奇聞改變了迪克對小個子佩裡的看法,他開始對佩裡另眼相看,像威利-傑伊一樣——雖然兩人考慮的動機不同——漸漸斷定佩裡具有不同尋常且很有價值的特質。
在蘭辛監獄,有好幾個人吹噓自己殺過人或對此類事根本不畏懼,但迪克确信佩裡是其中罕見的一個,“一個天生的殺手”——頭腦絕對冷靜,但卻毫無憐憫之心,不管有沒有動機,都可以實施最冷酷的緻命打擊。
迪克認為,這一能力在他的監督下可以得到最完美的施展。
在得出這個結論後,他向佩裡展開了追求攻勢,大拍佩裡的馬屁:比如,假裝相信所有埋藏寶藏的故事,說自己和佩裡一樣渴望流浪、喜歡海港,但實際上,這些事情沒有一件是他喜歡的,他想過“正常的生活”——有一份自己的生意、一間房子、一匹馬、一輛新車,當然還少不了“一大群金發女郎”。
但是,在佩裡憑借自己的才能幫助迪克實現野心之前,無論如何不能使他對這點産生懷疑,這是至關重要的。
但也許迪克估計錯了,被耍了;如果真是這樣,如果事實證明佩裡不過是個“草包”——那就沒戲唱了,數月來的計劃也就白費了,除了轉身回去,别無其他。
絕不能發生這種事。
迪克又返回了加油站。
盥洗室的門仍然鎖着。
他砰砰砰地敲門,“搞什麼,快點,佩裡!”
“馬上就好。
”
“怎麼了?你病了?”
佩裡抓住洗手台的邊沿,支撐着站了起來。
他的腿在發抖,膝蓋的疼痛令他汗如雨下。
他用紙巾擦了擦臉,打開門,說道:“好了,我們走吧。
”
南希的卧室是家中最小、也最具個性的房間——充滿少女的情調,像芭蕾舞女孩的短裙一樣活潑可愛。
除了櫃子和寫字台外,所有的牆壁、天花闆都是粉色、藍色或白色。
粉白相間的床上堆放着藍色的枕頭,其餘的空間都被一隻白粉相間的特大号泰迪熊占去了,這是博比在縣商品交易會的射擊遊樂場上赢來的獎品。
在鑲着白邊的梳妝台上方挂着塊漆成粉色的軟木質小布告闆,上面釘着一些幹了的栀子花、幾張舊情人節卡片、自報上剪下的食譜以及許多照片,都是小外甥、蘇珊·基德維爾以及博比·魯普的。
其中博比的占了一大半:揮球拍的、打籃球的、開拖拉機的、穿着泳褲在麥金納湖畔玩水的(這是他敢走的最遠距離,因為他一直沒有學會遊泳),還有幾張是兩個人的合影。
其中南希最喜歡的一張是他們倆在郊遊時坐在樹蔭下,兩個人彼此含情凝視,雖然未曾微笑,但卻能看出滿心愉悅。
還有一些是馬呀貓呀的照片,雖然它們已經死了,但卻沒有被遺忘——比如“可憐的小笨笨”,它在不久前離奇死亡(南希懷疑是被人毒死的)——這些照片堆滿了她的書桌。
南希一直是全家最後一個睡下的。
正如有次她對朋友和家政老師波利·斯特林太太所說的那樣,午夜是她“既得意又自在的時間”。
這個時候,她會像例行公事一樣做美容,先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然後擦上晚霜,如果是周六夜裡還要洗頭發。
今晚,她把頭發吹幹、梳亮,又用一條薄薄的花色紗巾包起來,然後準備好明天早晨去教堂時穿的衣服:尼龍長襪,一雙黑色的鞋子,一套紅色天鵝絨禮服——這是她親手縫制的最漂亮的一件衣服。
下葬時,也是穿的這件。
在開始祈禱前,她總會寫點日記,記些瑣事(“夏天來了。
我希望永遠都是夏天。
蘇來過了,我們騎着寶貝去河邊。
蘇吹起了長笛。
有螢火蟲”)以及偶爾迸發的情感(“我愛他,真的”)。
這是一本可以用五年的日記,過去四年來,她從未漏記過一天,倒是好幾件顯著的大事(伊芙安娜的婚禮、小外甥的出生)和别的戲劇性事件(她“和博比第一次真正的吵架”——這一頁上沾有淚痕)促使她多占了未來記日記的地方。
不同色彩的墨水用來區分年份:一九五六年是綠色,一九五七年是紅色,一九五八年是淡紫色,而現在一九五九年,她決定用高貴的藍色。
但是在每一頁日記裡,她都用自己的筆迹作了修飾,一會兒向右斜,一會兒向左傾,時而活潑,時而誇張,忽而松散,忽而緊湊,她仿佛在問:這是南希嗎?是這一個,還是那一個?哪個才是我?有一次,她的英語老師裡格斯太太在一篇作文裡潦草地寫下這樣的評語:“寫得好。
但為什麼用三種不同的字體寫?”對此,南希的回答是:“我尚未成人,無法确定今後該用何種字體。
”不過近幾個月來,她有所進步,用顯露出成熟的筆迹寫着:“喬利妮來過了,我教她如何做櫻桃餡餅。
幫洛克希練習小喇叭。
博比過來了,我們一起看電視。
十一點,他離開了。
”
“就是這兒,就是這兒,肯定沒錯,那是學校,那是車庫,現在我們往南拐。
”迪克興高采烈,口中念念有詞,在佩裡看來,迪克仿佛在嘀嘀咕咕地說着咒語。
他們離開公路,加速轉向一條荒涼的霍爾科姆小道,越過聖達菲鐵路。
“銀行,肯定是那家銀行。
現在往西拐——看見那樹了嗎?就是這兒,沒錯。
”車前的大燈照亮了一條榆樹夾道的小路,一叢叢被風吹動的風滾草急速地在路邊閃過。
迪克關掉大燈,将車速放慢了下來。
直到他的眼睛适應了月夜的環境,才将車停住。
半晌,車又開始向前蠕動。
霍爾科姆位于山地時區分界線東邊的十二英裡處,這個位置引得很多人的抱怨,早晨七點(在冬天則是八點或更遲)天仍然是黑的,倘若有星星的話,也仍然在閃爍。
這個星期天早上,維克·伊爾斯克的兩個孩子來幹活時就是如此。
九點,兩個男孩幹完活——其間他們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太陽已經升了起來,依舊是打野雞的一個好天氣。
他們離開幹活的地方,沿着小路跑回家的時候,對着一輛迎面而來的汽車揮了揮手,車中一個女孩也向他們揮手。
她是南希·克拉特的同班同學,名字也叫南希,南希·埃瓦爾特。
她是正在駕車的克拉倫斯·埃瓦爾特先生的獨生女。
埃瓦爾特先生是一位已屆中年的農場主,以種植甜菜為生。
他本人是不去教堂的,他的妻子也不去,但是每到周日,他都會開車送女兒到河谷農場,好讓她和克拉特一家一起去參加加登城衛理公會教徒的禮拜儀式。
這樣的安排使他“避免了來回去城裡兩趟”。
他總是要等到女兒安全地進屋後才放心離去,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
講究衣着的南希,有着電影明星的身材,戴着眼鏡,走起路來婀娜不勝嬌羞。
她穿過草坪,按了按前門的門鈴。
這座房子有四個門,她在前門不停地敲着,裡面卻沒有反應,于是她走到下一處門——克拉特先生辦公室的那扇。
這兒的門半掩着,她又推開了一點兒,裡面一片漆黑,空無一人,但她想到就那麼“闖進去”,克拉特一家會見怪的,于是她又敲門,又按了按鈴,也是沒有任何動靜。
最後繞了一圈來到房子後面。
這兒是車庫,她看到兩輛雪佛蘭都在車庫裡,可見他們一定在家。
她又試了試第三個通往“儲物室”的門以及第四個——這扇門通往廚房,但全都沒有反應。
她隻好回到父親身邊。
她父親說:“也許他們在睡覺。
”
“那是不可能的。
你能想象克拉特先生會為了睡覺而錯過去教堂?”
“要麼我們走吧。
我們去教師公寓。
蘇珊應該知道出了什麼事。
”
教師公寓坐落在新式學校的正對面,是座陳舊的大廈,陰暗而寒酸。
二十套臨時房間被分成半租半送的公寓住宅,提供給那些找不到或租不起房子的學校員工住。
盡管如此,蘇珊·基德維爾和她的母親還是苦中作樂,把她們位于一樓的房間布置得溫暖而舒适。
令人難以相信的是,那間彈丸大小的起居室裡除了幾把椅子外,還放着一架風琴、一架鋼琴、一些花盆(盆中的鮮花正在盛開),通常還有一隻蹿上蹿下的小狗和一隻昏昏欲睡的肥貓。
這個星期天的早上,蘇珊站在窗前望着街道。
她是一位個子高挑、神情倦怠的年輕姑娘,鴨蛋臉上有一雙美麗的灰藍色眼睛;她的手很有特點,手指修長、靈巧,帶有一絲神經質的優雅。
她打扮整齊也準備去教堂,正盼着克拉特家的雪佛蘭趕快到來,她和南希·埃瓦爾特一樣,也經常和克拉特一家一起去參加教堂的禮拜儀式。
結果,克拉特一家沒來,來的是埃瓦爾特一家,而且還帶來了一個令人納悶的消息。
但蘇珊無從解釋,她母親也一樣,隻是說:“如果計劃有變,他們肯定會打電話來的。
蘇珊,你為什麼不給他們家打個電話?他們也許真是睡過頭了呢。
”
“我也這樣想。
”蘇珊在後來所作的陳述裡這樣說,“我給他們家打電話,電話鈴響了,至少我有這樣的印象,電話鈴是響着的,噢,響了一分鐘或更長,沒人接。
所以,埃瓦爾特先生建議我們去他們家,把他們‘叫醒’。
但是當我們到了那兒時,我卻不想這麼做了。
一走進屋裡,我就感到害怕,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因為我從未料到……那樣的事怎麼可能發生呢。
但是陽光如此明媚,一切看起來都那樣明亮而安靜。
當時,我看見他們的小汽車都在家,連凱尼恩的那輛老式追狼車也在。
埃瓦爾特先生當時穿着工作服,靴子上沾滿了泥;他覺得穿成這樣不适合去拜訪克拉特一家,尤其是他以前從未拜訪過,我是說,從未登門拜訪過。
最後,南希·埃瓦爾特說願意和我一起去。
我們繞到廚房門口,當然,那兒的門沒鎖,隻有赫爾姆太太會鎖上它,但克拉特家從來不鎖。
我們一走進去,我就知道克拉特家還沒吃早餐,沒有看見碟子,爐子上也空無一物。
我注意到事情有點不對勁:南希的錢包掉在地上,口微微開着。
我們穿過飯廳來到樓梯下方,南希的卧室就在上面。
我一邊叫着她的名字,一邊走上樓梯,南希·埃瓦爾特跟在我的後面。
我們的腳步聲大得令人害怕,周圍一片死寂。
南希房間的門是開着的。
窗簾沒有拉上,滿屋子陽光。
我不記得自己是否驚聲尖叫過。
但南希·埃瓦爾特說我确實叫了起來——叫啊叫啊,拼命地叫。
我隻記得南希的泰迪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南希……我跑,我……”
在這期間,埃瓦爾特先生認為也許他不應該讓兩個女孩單獨進入房子。
當聽到尖叫聲時,他正從車裡出來,準備随她們一起進屋。
但是,還沒等他沖進屋裡,兩個女孩已經向他跑了過來。
他的女兒大叫道:“她死了!”說着便一頭栽進他的懷裡。
“真的,爸爸!南希死了!”
蘇珊向她轉過身來,“不,她沒死。
你别這樣說,你怎麼敢這麼胡說!她隻是流鼻血而已。
她總是流鼻血,流得很厲害,就是這麼回事。
”
“太多太多的血。
牆上也有。
你沒看清楚。
”
“我是摸不着頭腦,”埃瓦爾特後來作證說,“我想可能是那孩子受傷了什麼的。
在我看來,首先該做的是叫救護車。
基德維爾小姐(蘇珊)告訴我廚房裡有一部電話。
我在她說的位置找到電話,但是話筒并未挂上,當我把話筒撿起來時,才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