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史高興,他仍能在縣政府種菜;萬一老史哪天不高興了,把他趕走,他又得流浪街頭去挑水。
如能在縣政府長待,他沒必要入贅和改姓;如早晚有一天要挑水,趁此成個家,也是個退路。
到街上挑水,仍是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嫁了吳香香,倒有個現成的饅頭鋪接着他,也就不用再到街上挑水了。
換句話,這親該不該成,從根上論,并不取決于自己,而取決于縣長老史。
老史到底是咋想的,楊摩西又無從得知。
無人提親還沒這些煩惱,有人提親,倒叫人犯起愁來。
更讓人犯愁的是,遇到犯愁的事,滿世界的人,沒個商量處。
這時他突然想起了老詹。
在自己交往過的人中,還就他算個忠厚人。
雖然不會傳教,但也從來不害人。
于是走出菜園子,走出縣政府,信步走向西關破廟,去找老詹。
到得破廟,老詹剛從鄉下傳教回來,正坐在床邊吸煙。
幾個月不見,老詹似乎老了許多。
見到楊摩西,老詹倒不感到意外:
“阿門,我知道,你早晚會回來。
”
楊摩西以為老詹誤會了他的意思,忙說:
“師傅,我這次回來,不是那個回來。
”
誰知老詹沒誤會他,說:
“不是說你回來當徒弟,你總有憂愁。
”
楊摩西忙點頭:
“就是來跟師傅商量個事。
我是誰,從哪兒來,就不說了,又犯愁往哪兒去了。
”
便把老崔給自個兒說媒的事,從吳香香說起,怎麼要招贅和改姓,中間拐了幾道彎,又拐到了縣長老史身上,一五一十,來龍去脈,給老詹說了。
這個老史,因為教堂的事,老詹曾跟他吵過。
老詹首先說:
“這個老史,不是主的子民。
”
又看了楊摩西一眼:
“孩子,頭一回我不以主的名義,以你大爺的名義給你說,遇到小事,可以指望别人;遇到大事,千萬不能把自個兒的命運,拴到别人身上。
”
說的是老史了。
接着替楊摩西發愁:
“可咱靠自個兒,又有啥可靠的呢?”
接着又說:
“咱自個兒啥都沒有,就不能怪别人有苛求了;咱自個兒說不起話,就不能怪别人有言在先了。
”
指的是招贅和改姓的事了。
老詹往床幫上“”地磕着煙袋,又感歎一聲:
“啥叫悲呀?非心所願謂之悲呀。
”
楊摩西:
“師傅,你的意思,是不理會這事了。
”
老詹:
“事情這麼别扭,按說不該理會,可叫大爺說,換成别人别扭,換成你,咱還是‘嫁’了吧。
”
楊摩西:
“為啥?”
老詹:
“因為從你心裡講,你還是願意的。
”
楊摩西:
“如果願意,我就不找你商量了。
”
老詹:
“你恰恰說反了,如果不願意,你早不說這事了;恰恰是找我商量,證明你心裡願意。
”
楊摩西要說什麼,老詹用手止住他:
“願意就對了。
摩西呀,你比離開我時強多了,知道自個兒是誰了。
知道自個兒是誰,才能明白往哪兒去呀。
”
過去跟老詹學經時,老詹講主,一講一夜,楊摩西一句沒聽進去;現在換成說楊摩西,楊摩西倒覺得句句中的,不禁潸然淚下。
五月十三,楊摩西入贅到延津縣城西街饅頭鋪吳香香家,改名吳摩西。
從說媒到結親,用了三天。
上次吳摩西的哥哥楊百業娶秦曼卿,從提親到結親,用了四天,這次比楊百業還少一天。
對吳摩西來講,“嫁”人也算樁人生大事,但吳摩西從始至終,沒跟楊家莊賣豆腐的老楊商量。
沒商量不是怕賣豆腐的老楊反對他“嫁”人,他估計老楊也不會反對,像上次楊百業娶秦曼卿一樣,又認為是天上掉餡餅;而是楊摩西第二次離家出走時,在心裡跟老楊有殺人冤仇,不願意再見到老楊。
不但沒告知老楊,哥哥楊百業、弟弟楊百利,他也沒告知。
驢販子老崔見一場婚事下來,吳摩西上不告知父母,下不告知兄弟,倒有些佩服他:
“我還真小瞧你了,原來你小子六親不認。
”
吳摩西成親那天,婚禮還算熱鬧。
因吳摩西憑一個手腳勤快,在縣政府立住了腳,許多縣政府的屬員,本該來吃酒;但因吳摩西是一種菜的,答應來吃酒者,也就掃地的老甘、夥夫老艾二人。
倒是縣長老史聽說種菜的閻羅突然被招贅了,并且改了姓,楊摩西成了吳摩西,吃了一驚。
吳摩西對入贅也是躊躇再三,老史卻以為他敢作敢為,做事與衆不同,又對吳摩西刮目相看。
成親這天,派人送來一幅字,老史親筆題寫:敢作敢為。
吳摩西看到這字,倒哭笑不得。
縣政府的屬員見縣長賜字,本不欲來吃酒的,又來了許多。
成親這天,牧師老詹、竹業社掌櫃老魯也來了。
老詹送給楊摩西一柄銀十字架;除了祝福,大概是讓吳摩西永遠不要忘了主。
老魯帶來幾把竹椅。
老詹到場吳摩西不感到意外,竹業社的掌櫃老魯來了,倒讓吳摩西感動。
雖然過去鬧過别扭分了手,但畢竟師徒一場。
婚事過後,老史“敢作敢為”四個字,被吳香香刻成匾,挂在“吳記馍鋪”的門頭;老魯的竹椅被吳香香留下了,供來買饅頭的主顧坐;老詹的銀十字架,被吳香香送到隔壁銀匠老高那裡,回了一下爐,給自己打了一副水滴耳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