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是一具屍首。
姜虎的老婆吳香香,抱着孩子,哭昏過去好幾次。
時逢年關,門闆上本該貼鮮紅的對聯,現在換成了白色的燒紙。
姜虎死後,吳香香成了寡婦,一個人在饅頭鋪揉面。
有姜虎在,雖然姜虎不愛說話,走來過去,饅頭鋪也顯得熱鬧;剩下一個寡婦,屋子裡頓覺冷清。
對南街姜家而言,兒子一死,兒媳似乎成了外人。
老姜加上姜龍姜狗,皆以為吳香香會改嫁;兒子死了可惜,兒媳改嫁沒啥可惜的,新翻蓋的饅頭鋪可以落回自家手裡。
吳香香本也想改嫁,丈夫死了,自己還年輕;但一個寡婦帶一個孩子,一時尋不到合适的茬口;同時看出姜家盼自個兒改嫁,圖的是個饅頭鋪,反倒賭上了氣,繼續在縣城西街蒸饅頭。
人要一賭上氣,就忘記了事情的初衷;隻想能氣着别人,忘記也耽誤了自己。
一年過去,姜家見吳香香還沒動靜,老姜倒沒有什麼,媳婦是外人,還有孫女巧玲呢;但姜龍姜狗有些着急,二人本不對付,現在聯起手來,要把吳香香趕走。
趕走并沒公開趕,公開趕也說不出口,而是等到每個月的後半月,每天的後半夜,天上沒了月亮,縣城睡得正熟,他們由南街溜到西街,爬到饅頭鋪房上,跺腳吓吳香香。
一開始是兩人一起跺,後來一人一月輪着;人照樣吓得着,兩人也有歇着的時候。
但他們又把吳香香想錯了,不吓吳香香,吳香香倒可能改嫁;這麼一吓,吳香香橫下心來,不談改嫁的事了,倒把個“姜記馍坊”,改成了“吳記馍坊”。
但天天夜裡擔驚受怕,也不是長事,便想招一個女婿,來支撐門面。
試着尋了幾個,也沒合适的。
模樣,脾氣,相互是否說得來,單講一條遍地都是,幾樣湊到一起就難了。
要麼這人脾氣好,但生性窩囊,撐不起門面;要麼這人脾氣犟,但又犟過了頭,吳香香害怕招了這個女婿,自個兒降不住他,饅頭鋪沒成姜家的,又成了他的。
也碰到一個合适的,鞠家莊一個姓鞠的,正好老婆死了,是個外場人,是個大嗓門,說起話來,既不怕事,又知道讓着吳香香,但他帶着三個孩子,一成親,别的不說,先要養活三個外人。
吳香香又猶豫下來。
這時吳香香感歎,世上最難吃的是屎,世上最難尋的是人。
于是事情不上不下,在那裡懸着。
一懸就是一年多。
一懸一年多對吳香香是苦事,但一年多後,事情在茬口上,就碰上了楊摩西。
楊摩西已經在縣政府種了四個月菜。
楊摩西過去沒種過菜,但他自小在楊家莊長大,沒吃過豬肉,見過豬跑。
陰曆二月一開春,凍土一化,楊摩西便在縣政府後院,給縣長老史的一畝三分地上糞。
上過糞,便開始翻土。
縣政府不養牲口,一畝三分地,是楊摩西用鐵鍬一鍁一鍁掘出來的。
接着用鐵耙打坷垃,将地耙平。
接着撒種。
按縣長老史的意思,種了些茄子、豆角、蘿蔔、菠菜、辣椒、蔥、蒜、荊芥等。
地的四角,又種了些絲瓜和葫蘆。
接着挑水灌苗。
苗出來,草也出來了,接着拔草。
接着松土保墒。
三個月下來,楊摩西覺得在縣政府種菜,比過去沿街挑水還累。
沿街挑水有活兒就幹,沒活兒就歇着,現在隻要一到一畝三分地,從早到晚,手閑不下來。
但累歸累,心裡卻松快許多。
過去挑水是他等活兒,現在種菜是活兒等他;幹活兒再累,也比找不着活兒強。
另外,在縣政府種菜,時間上可以自個兒做主。
過去沿街挑水,何時挑水,挑多少水,全聽主家的;現在一天到晚手雖然不停,但先幹啥後幹啥,全由自個兒主張,隻要把一畝三分地種好就行了。
人一自主,心裡又松快許多。
吃的也比過去強。
過去沿街挑水,活計沒個着落,天天饑一頓飽一頓的;現在雖是一個種菜的,也算縣政府的屬員,一天三頓,到點就去夥房吃飯。
每天不用操心吃的,也讓人放下一條心。
縣政府的科員,有四十多人;大家在夥房吃的時間長了,人人都說夥夫老艾做的飯難吃,就會炖個雜燴菜,把肉片和許多雜菜放到一個鍋裡亂炖。
楊摩西剛吃,卻覺得老艾的雜燴菜好吃,好在油水大,有嚼頭。
三個月下來,大家都說,種菜的楊摩西,比剛來時胖了許多。
唯一不如過去挑水處,是跟縣政府的人相處,要比一個人挑水難。
過去在蔣家莊老蔣染坊挑水,十幾個人,楊摩西就覺得應付不過來;如今縣政府四五十口子,個個又比染坊的人要刁。
縣政府其他差員見楊摩西是新來的,像老蔣染坊的内蒙古人老塔一樣,皆有些欺生。
楊摩西種菜就忙得腳底朝天,還有人白支使他跑腿送信,去街上買煙買酒,或喚他搬桌挪櫃;連夥夫老艾,三天有兩天,也喚他去街上買油買醬,或到十字街頭扛一簍饅頭。
楊摩西除了是個種菜的,等于還是個打雜的。
楊摩西肚子裡也罵這些人不是東西,但知道種菜的差事來之不易,加上這幾年與人打交道多了,長了記性,除了不與人拉幫結派,招惹是非,也學會了吃虧。
人支使他,他便放下種菜的活兒,替人去幹分外的雜事;肚子裡罵人,面上不帶出來,仍樂呵呵的。
縣長老史招他來本為種菜,為自個兒韬光養晦,現在看一件事變成了另一件事,楊摩西被人支使得像個陀螺,老史既沒對大家發火,也沒對楊摩西發火,隻是搖頭一笑。
笑不是笑楊摩西,而是笑大家。
大家看似欺負楊摩西占了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