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了。
“豐茂源”和“濟世堂”的掌櫃老李如坐針氈,怕老秦找他講理,自己外逃的心都有了;秦家莊老秦,臘月二十晚上,卻被小女秦曼卿說轉回來。
這晚老秦喝了幾口悶酒,又在罵李家父子,秦曼卿進來說:
“爹,我知你心焦,但我問你一句話。
”
老秦:
“啥?”
秦曼卿:
“你這是治氣呢,還是嫁女兒呢?”
老秦:
“啥?”
秦曼卿:
“如果是治氣,咱就跟李家這麼鬧下去,鬧上一年半載,他們未必鬧得過爹;照爹的脾氣,最後也必能把女兒嫁到李家。
那樣咱是解氣了,可女兒到了李家,怨也就結死了。
因為一隻耳垂,一輩子,怕也無出頭之日。
到了那時候,耳垂就不是耳垂了。
”
老秦長歎一聲:
“我跟人講了一輩子理,這一層我哪裡會想不到?隻是讓李家退了婚,這棋接下去咋個走呢?不能像瓦碴一樣,把我兒扔到半空中,無人接着,我兒接下去的路,就難走了。
我氣不是氣李家退婚,而是給我兒下了一步死棋。
”
秦曼卿自“延津新學”退學以來,在家閑來無事,也是明清小說看得多,看到許多富貴家女子,因種種事由婚姻發生變故,困頓之時,遂立志下嫁,有嫁給賣油郎的,有嫁給砍柴人的,甚至有嫁給乞丐者,後來皆有好的結局,于是說:
“沒經過這件事,兒看人也隻看個外表,經過了這件事,兒知道啥事得看人的内心。
可世上啥最毒?就是人的心。
人心毒不是說它狠,是說大家遇事都不往好處想,盼着事壞。
在人眼裡,兒從此有了短處;本來是一隻耳垂,現在整個人都有了毛病。
爹,你要疼兒,就不要讓兒在一棵樹上吊死,從今兒起,不論窮富,有不嫌兒少一隻耳垂的,隻要真心跟兒過日子,我就嫁給他。
兒的短處說到明處,一輩子沒有把柄在誰手裡。
爹要不答應,就是李家回心轉意,我也從此一輩子不嫁人。
”
說完,潸然淚下。
老秦看女兒傷悲,不禁高聲罵道:
“賣糧食的李家,我操你們家八輩祖宗,我老秦從此與你們勢不兩立!”
又對女兒說:
“我跟人講了一輩子理,最大一個理兒,原來我兒明白。
說起來,富貴貧賤如流水,富貴未必不煩惱,貧賤未必不是好夫妻。
隻要心氣順,吃口窩頭也安然。
我兒不懂這個道理,嫁誰一輩子都不痛快;懂了這個理兒,一輩子少生多少悶氣。
爹今年六十的人了,我兒通大理,我到死也就放心了。
”
别人與老秦說理,說上三天三夜,未必能說得轉老秦;小女一席話,就把老秦說轉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秦讓夥計到鎮上去,将鎮上東家老範叫來,對小女秦曼卿的婚事,講了幾點新看法。
鎮上東家老範,也與縣城“豐茂源”和“濟世堂”掌櫃老李是兒女親家:老李的二女兒,嫁給了老範的大兒子。
老秦讓老範把話轉給“豐茂源”和“濟世堂”的掌櫃老李;鎮上東家老範轉話,自然比媒人老崔有分量。
老秦一字一頓地說,頭一條,馬上與李家斷親,不但婚事不再重提,兩家自此斷了來往;第二條,李家下的彩禮,一針一線皆不退還,都散給要飯的;第三條,從今兒起,給女兒秦曼卿重新擇婿,無論貧賤,凡有不嫌女兒少一隻耳垂者,皆可來談。
話講完,老範愣在那裡。
說完正事吸煙,老範聽說第三條出自秦曼卿的主意,又感慨不已。
話如數轉到“豐茂源”和“濟世堂”老李處,老李也恍然大悟。
老李說:
“理兒有三層,沒想到一個女娃,一下想得比我還深。
”
又搖頭:
“是咱自家孩兒無福,有眼不識金鑲玉,讓李家錯過了一個好兒媳。
”
又拍手:
“罷罷罷,在老秦面前,我到死也是個惡人,誰讓我遇事沒主意呢。
”
本來這事跟楊家莊賣豆腐的老楊沒啥關系,但老楊聽說秦家重新擇婿無論貧賤,便覺着是個便宜。
便宜還不在于白得一個媳婦,城裡老李家在乎少一隻耳朵,現在不是耳朵而是耳垂,就是不是耳垂而是耳朵,賣豆腐的老楊也不在意。
更重要的是,老楊借此可以攀上一個大戶人家。
事情不成,沒損失啥;事情成了,就成了一箭雙雕。
比這些重要的是,這是天上掉餡餅,老楊不能不接。
但賣豆腐的老楊也是個沒主意的人,躊躇兩天,又去馬家莊找趕大車的老馬商量。
上次送楊百利進“延津新學”,就是老楊找老馬商量的結果;結果雖是雞飛蛋打,但老楊記吃不記打,遇到便宜,仍想去占。
趕大車的老馬也風聞此事,但他心裡明白,這隻是兩個大戶人家相互鬥氣,老秦下不來台,做出這種樣子給大家看,以抖抖李家帶來的晦氣,證明女兒缺耳垂不缺耳朵,或證明一下秦家或女兒的志氣。
一個做豆腐的人家,沒必要夾在中間認真。
換句話,這就是一場戲,沒必要把它從戲台子上搬到日子裡。
但他看老楊在那裡苦苦思摸,有些好笑,又生出幾分對老楊的看不起;正因為看不起老楊,又憤怒老楊上次将上新學抓阄的事說了出來,讓他也跟着沾包;于是便想再設個套讓老楊鑽,讓他在老秦那裡碰壁,撞個頭破血流,下次就長了記性。
他不但沒有阻止老楊,反而認真撺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