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頭上憋屈得太久,他把楊百業的婚宴,當成了“噴空”和傾瀉的天地。
吃着喝着,酒席并不冷場,而且桌子上全是他在說,别人在聽。
戴着禮帽穿着西服“噴空”,又跟在延津鐵冶場大門口穿着打鐵的衣裳“噴空”不一樣。
“噴”的也不是延津之事,而是從新鄉到北平,從新鄉到漢口,又從北平和漢口回來,旅途上發生的種種趣聞。
本來他在火車上隻顧往爐膛裡添煤,一天到晚皆是無趣,但楊百利是在“噴空”,無趣就變成了有趣。
這天,火車開着開着,軋死一個過道的小媳婦;火車急刹車停住,眼看着從小媳婦身上,飛出一隻紅色的狐狸,轉眼之間,就跑得無影無蹤。
這人到底是誰呢?衆人愣在那裡,楊百利說,這人既不是人,也不是狐狸,是當年修鐵路時,需要枕木,從東北伐了一批樹,伐着了一棵仙樹,這仙樹是一女鬼變的,這女鬼便在每年伐樹那一天,出來吓人。
夜裡開火車,車燈能照出五裡遠。
火車開着開着,又眼見一個男人騎在車燈的光柱上,嘴裡在喊:
“肝和肺我就不要了,把心還給我。
”
這人卻不是仙,是人,是邯鄲一個打官司屈死的锔鍋匠,在人間喊不得冤,到火車的燈柱上來喊。
秦家這邊來的大戶人家,也知一個機務段司爐的深淺,聽楊百利在那裡“噴空”,皆感到好笑。
楊百利的“噴空”,适合牛國興與機務段采買老萬,不适合這些東家。
說到火車燈柱上锔鍋匠要心,衆人皆覺得“噴”得有些張緻。
所謂“張緻”,是句延津話,就是張過了極緻,有些大發。
衆人沒笑,倒是把城裡綢緞莊掌櫃老金帶來的五歲的孫子給吓哭了。
楊百利本來還要說锔鍋匠冤死的案由,這案由和一般的冤死又有不同,精彩全在這裡,但看孩子哭了,隻好止住。
一個酒席下來,楊百利并沒“噴”痛快;但大家覺得已經“噴”得很張緻了。
但大家是在别人的婚宴上,不看僧面看佛面,聽了也就聽了,偶爾也附和笑兩聲,沒人說什麼;“噴”着吃着,一頓飯也就過去了。
大戶人家的掌櫃雖是虛與委蛇,楊百利也覺得自己沒“噴”痛快,但在楊百順看來,楊百利果然不是過去的弟弟,甚至成了大戶人家中的一員,可以與他們平起平坐。
與弟弟相比,自己一年來隻跟人學個殺豬,天天跟腸子、肚打交道;現在把師傅也得罪了,連殺豬也不得,回到家裡,天天受賣豆腐的老楊的擠對。
哥哥結婚,同是弟弟,楊百利上了第一桌陪客,自己不但上不了頭一桌,賣豆腐的老楊,幹脆連酒桌也不讓他上,另外給他分配了一個差事,讓他在楊元慶家的茅房給人墊土;即客人上了茅房,方便完,拴上褲帶走出,他趕緊往茅坑裡填一鍁土,遮住雪上的穢物。
這也是楊元慶借瓦房給老楊時,向老楊開出的條件,瓦房可以借給你擺酒席,但要保證廚房不亂,茅房不亂。
兩年前哥倆兒一塊兒上老汪私塾時還平起平坐,兩年後已有天壤之别。
何以如此?楊百順追根溯源,又想起當年上“延津新學”的事。
如當初自己上了“延津新學”,現在戴禮帽穿西服的就是自己;正因為當初楊百利和老楊在抓阄時做了手腳,楊百利就走出了楊家莊,一直走到新鄉、北平和漢口,自己如今淪落到投靠無門的地步。
其實楊百順也是涉及一點,不及其餘,隻想到上“延津新學”一段,倒把“延津新學”解散之後,楊百利挂上了牛國興,又在延津鐵冶場遇到了新鄉機務段的老萬的過程給忽略了。
如果當初上“延津新學”的不是楊百利而是楊百順,楊百順不會“噴空”,未必能跟牛國興成為好朋友,接着也未必能遇到老萬,照樣得回楊家莊。
但氣惱之中,楊百順把不知道的過程全忽略了,現在計較的是結果。
婚宴結束,已是半下午;客人全部散去,已是晚上。
晚上楊百順越想越氣,這時氣不是氣賣豆腐的老楊和當司爐的楊百利,又追根溯源,開始怨恨馬家莊趕大車的老馬。
本來他沒想起怨恨老馬,還是老馬從婚宴上慌忙逃走之前,上了一趟茅房。
上茅房本為屙屎撒尿,老馬被秦家的陣勢吓住,到了茅房,六神無主,把屙屎撒尿給忘了,但又不能白來,隻好吐了一口痰;痰又無吐正,沒吐到茅坑裡,一大攤黏稠的濃痰,就吐在茅坑邊;吐完,擡起頭,看到等着墊茅坑的楊百順,也熟視無睹。
老馬熟視無睹是心裡有事,甚至沒有認出等着墊茅坑的是誰,但楊百順卻覺得老馬是故意的,本來沒有屙屎撒尿的打算,故意把一口濃痰吐在茅坑旁,讓楊百順收拾。
當時也就是一口痰,現在和“延津新學”和抓阄的事聯系起來,痰就不是痰了。
因為當初讓楊百利進“延津新學”和抓阄做手腳,全是老馬給老楊出的主意。
自己與老馬無冤無仇,老馬為何要設圈套毒害自己?平時說一千句壞話無礙,關鍵時候說人一句壞話,就把一個人變成了另一個人。
老馬前邊幫助楊百利當了司爐,現在又幫助楊百業娶了媳婦,獨獨對自己下了黑手,不是一個前世的冤家是什麼?其實他也是冤枉了老馬,老馬給老楊出主意時,對老楊從無懷過好意,現在陰差陽錯,被楊百順當成了老楊的幫兇;或者與老楊和楊百利共同作案,系主犯。
主犯或幫兇倒沒有什麼,作了案,又對苦主熟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