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這裡等着你。
所有人都曾是你的朋友。
那時候你是有點古怪,我這麼說你别生氣。
這一點我們可以體諒,因為我們知道,對你來說音樂更重要。
我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突然出走,但是我們并不責怪,因為我們知道,你這樣做會有你的理由。
我們知道,跟我們這些真正的軍人相比,你對那一切更難忍受。
對你來說是困境的東西,對我們來說是職業。
對你來說是戲裝的東西,對我們來說卻是宿命。
當你脫掉那身戲裝,我們并不感到驚訝。
但是我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回來。
至少你會給我們寫信。
我們許多人都有這樣的感覺,實話實說,我和克麗絲蒂娜也都這麼想。
軍團裡的一些戰友,大概你還能記得他們。
” “我隻模模糊糊記得些。
”客人無動于衷地回答。
“是啊,你一定經曆了太多的事情。
你闖蕩過世界。
人在這種情況下很容易忘事。
” “并非如此。
”他說。
“世界其實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從來不能忘記。
這一點是我後來才明白的,可惜那時我已經老了。
但是細節沒有了,像夢一樣被人丢掉。
我不記得那個軍團了。
”他固執地說,“有段時間,我隻記得幾件最主要的事。
” “比方說,維也納和那幢房子?對不對?……” “維也納和那幢房子。
”客人機械地重複道,他眼睑微垂,目光炯炯地盯着前方,“記憶過濾了所有的一切。
在十年或二十年後你會發現,你對重大事件的記憶并不曾發生任何變化。
之後會有一天,你突然記起某次打獵或某本書的某個章節,或許是這個房間。
最後一次我們三個人在這裡吃晚餐時,克麗絲蒂娜還活着。
她就坐在這裡,坐在中間。
當時餐桌上的裝飾也是這樣。
” “是的,”将軍說,“你對着《東》。
克麗絲蒂娜對着《南》。
我對着《西》。
” “這些細節你都記得?”客人用吃驚的口氣問。
“我記得一切。
” “是的,細節有時非常重要。
每個細節都與整體相關,把記憶的原始材料粘連到一起。
有時我也會記起這些,在熱帶,在下雨的時候。
那裡的雨,”康拉德說這話時的語氣仿佛開始說另一個話題,“一下就是幾個月。
雨水打在鐵皮房頂上,聽起來就像遭到機槍掃射似的。
沼澤地裡熱氣蒸騰,雨水是熱的。
一切都是潮濕的,床單,内衣,書,鐵盒裡的煙草,面包。
一切都是黏糊糊、濕漉漉的。
你坐在屋裡,馬來人在唱歌。
你帶回來的女人坐在房間的角落裡一動不動地看着你。
她們能一坐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地看着你。
開始的時候你根本沒注意,後來你變得煩躁不安,會叫她出去。
但是這麼做也無濟于事:你知道,她會坐在别的地方,在房子某間屋子的角落裡,仍透過牆壁看着你。
她有一雙棕色的大眼睛,就像藏獒的眼睛,啞巴魔鬼的眼睛,地球上最狡猾的動物的眼睛。
她們用那種明亮、安靜的眼睛看着你,不管你走到哪裡,都能感覺到這樣的視線,仿佛鬼怪在用魔光跟蹤誰。
你若沖她吼叫,她會報以微笑。
你若揍她,她會看着你微笑。
你若趕她走,她會坐在房子的門檻上看着你。
這種時候不得不叫她回來。
她們總是生孩子,可是人們很少談論這個,她們更是閉口不談。
在你看來,她們仿佛是集野獸、殺人犯、女神父、魔法師和瘋子于一身。
後來,你會感到害怕,因為這種目光能讓最堅強的人都感到疲憊。
強烈得如同觸摸。
好像有人總在撫摸你。
你會因此發瘋。
又過了一段時間,你對這個也變得麻木冷漠。
外面下雨。
你坐在屋裡喝帕林卡,抽了好多甜煙草
偶爾有人過來串門,但跟你一樣也吝啬口舌,也喝帕林卡和抽甜煙草。
你想讀書,但雨水飄到書頁裡,盡管沒有淋濕每個詞,但你也很難再弄懂字母的意義,你默默聽雨。
你想彈鋼琴,但是雨水落到你的身邊,與你合奏。
再後來,發生大旱,蒸汽一樣的光焰。
人們很快衰老。
” “你在熱帶,”将軍禮貌地詢問,“偶爾也彈《波羅乃茲幻想曲》嗎?” 他們盯着盤中的紅肉,吃得聚精會神,充滿食欲,用老年人特有的深沉咀嚼和品味,似乎對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