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況是這樣,開始時你以為自己适應了。
”康拉德吃完鳟魚後,又談起了熱帶,“我去那裡的時候還很年輕,這你應該記得。
三十二歲。
我當時去了沼澤地。
當地人住在鐵皮屋頂的房子裡。
我沒有錢。
一切都由殖民團體支付。
半夜睡覺,你感覺像躺在熱霧裡。
清晨時分,霧變得更濃、更燙。
你會感到渾身酸痛。
所有人都酗酒,眼睛猩紅。
第一年你以為你會死掉。
第三年你覺得,你不再是過去的那個你,好像你的生命節奏改變了。
你活得匆促,有什麼東西在你體内燃燒,你的心以另一種方式跳動,整個人變得沒精打采。
一連幾個月都沒精打采。
之後有那麼一刻,你不再知道自己和周圍發生了什麼。
有時這隻發生在五年之後,有時就發生在頭幾個月。
這會讓人暴躁不安。
在這種時候,不少人殺人,或者自殺。
”
“英國人也這樣嗎?”将軍問。
“在英國人中,這種情況少見一些。
但是他們也會染上高燒、躁狂的瘟疫,那種瘟疫并沒有什麼緻病菌。
我真認為這是一種疾病,隻是我們不知道病因而已。
可能是水。
可能是植物。
可能是馬來情人。
那些女人你肯定無法習慣。
她們中有的非常漂亮,笑意迷人,在她們的皮膚、舉止、微笑和習慣裡都蘊含着某種極緻的柔潤;無論在床上還是在餐桌上,她們都會把你服侍得體貼入微……即使這樣,還是無法習慣。
英國人,是的,他們保護自己。
他們把整個英國裝進手提行李,随身帶來。
比如彬彬有禮的傲慢、自我封閉、良好的教育、高爾夫球場和網球場,還有陪伴他們在沼澤地中央的鐵皮頂房子裡度過長夜的威士忌和煙草。
當然,不是所有的人都這樣。
這些人隻是傳說而已。
大多數人在四五年後,都跟其他那些比利時人、法國人、荷蘭人一樣變成野獸。
熱帶啄掉他們身上的劍橋風度,就像麻風病啄爛人身上的皮膚。
熱帶燒掉了他們身上的劍橋和牛津。
你要知道,在那個島嶼上,所有在熱帶長期居住過的英國人都很可疑。
受人尊敬,被人贊許,但很可疑。
我敢肯定,他們在秘密檔案裡被人注上:‘熱帶’。
像是說:‘性病’。
或者:‘從事間諜活動’。
所有在熱帶長期居住過的人都很可疑,無論他們打高爾夫還是打網球,無論他們在新加坡的朋友圈裡喝威士忌還是一次又一次地穿着燕尾服或軍服、胸前佩戴獎章參加政府晚宴,這都無濟于事:他們仍然會很可疑。
因為他們在熱帶生活過。
因為他們染上了這種不可能适應的可怕瘟疫,如同所有的瘾癖,瘟疫也具有某種魅力。
熱帶是一種疾病。
熱帶性疾病可以痊愈,但熱帶永遠不可能痊愈。
”
“我明白了,”将軍問,“你也染上了,對吧?”
“每個人都會染上的。
”客人喝了一口夏布利,頭往後仰,用過來人的語調說,“喝酒的人是廉價逃亡。
瘾癖會潛伏在人的生活中,就像台風潛伏在沼澤地後,山林之間。
那裡有各種瘾癖。
因此對島上的英國人來說,所有來自熱帶的人都很可疑。
因為無法知道在他的血液、心髒和神經裡都有什麼。
不再是簡單的歐洲人,這是肯定的。
不再純粹。
歐洲的雜志起不了什麼作用,你在沼澤地裡所讀的所有關于理想的文字,無論是在近些年的新書,還是在上個世紀寫的或想的,都無濟于事。
你白白保持與衆不同、尴尬而審慎的風度,就像熱帶居民在這類白人中間或像醉酒者在聚會場合那樣小心注意自己的風度:言行舉止過分造作,不想讓人意識到他們内心的激情,極力表現得平和鎮靜、一本正經、有良好的修養……但在他們心裡卻是另一回事。
”
“那麼,”将軍邊說邊朝燈光的方向舉起斟滿白葡萄酒的酒杯,“請你告訴我,他們心裡到底是怎麼回事?”
看到對方不語,他又說:
“我以為,今晚你之所以來這裡,就是想告訴我這個。
”
他倆坐在一張長桌旁,坐在一間高大的宴會廳裡。
自從克麗絲蒂娜去世後,這裡再沒有招待過客人。
幾十年來,沒有人在這個大廳裡吃過飯,這裡就像博物館的一間展廳,保存着舊家具和用過的物品,陳列着一個逝去了的年代所具有代表性的藝術珍品。
牆上包有法蘭西式的木雕牆圍,家具像是從凡爾賽宮運來的。
他倆分别坐在長餐桌的兩端,在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