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中國的一般的人民,關于孔子是怎樣的相貌,倒幾乎是毫無所知的。
自古以來,雖然每一縣一定有聖廟,即文廟,但那裡面大抵并沒有聖像。
凡是繪畫,或者雕塑應該崇敬的人物時,一般是以大于常人為原則的,但一到最應崇敬的人物,例如孔夫子那樣的聖人,卻好像連形象也成為亵渎,反不如沒有的好。
這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孔夫子沒有留下照相來,自然不能明白真正的相貌,文獻中雖然偶有記載,但是胡說白道也說不定。
若是從新雕塑的話,則除了任憑雕塑者的空想而外,毫無辦法,更加放心不下。
于是儒者們也終于隻好采取“全部,或全無”的勃蘭特式的态度了。
然而倘是畫像,卻也會間或遇見的。
我曾經見過三次:一次是《
說起從這些圖畫上所得的孔夫子的模樣的印象來,則這位先生是一位很瘦的老頭子,身穿大袖口的長袍子,腰帶上插着一把劍,或者腋下挾着一枝杖,然而從來不笑,非常威風凜凜的。
假使在他的旁邊侍坐,那就一定得把腰骨挺的筆直,經過兩三點鐘,就骨節酸痛,倘是平常人,大約總不免急于逃走的了。
後來我曾到山東旅行。
在為道路的不平所苦的時候,忽然想到了我們的孔夫子。
一想起那具有俨然道貌的聖人,先前便是坐着簡陋的車子,颠颠簸簸,在這些地方奔忙的事來,頗有滑稽之感。
這種感想,自然是不好的,要而言之,頗近于不敬,倘是孔子之徒,恐怕是決不應該發生的。
但在那時候,懷着我似的不規矩的心情的青年,可是多得很。
我出世的時候是清朝的末年,孔夫子已經有了“大成至聖文宣王”這一個闊得可怕的頭銜,不消說,正是聖道支配了全國的時代。
政府對于讀書的人們,使讀一定的書,即四書和五經;使遵守一定的注釋;使寫一定的文章,即所謂“八股文”;并且使發一定的議論。
然而這些千篇一律的儒者們,倘是四方的大地,那是很知道的,但一到圓形的地球,卻什麼也不知道,于是和四書上并無記載的法蘭西和英吉利打仗而失敗了。
不知道為了覺得與其拜着孔夫子而死,倒不如保存自己們之為得計呢,還是為了什麼,總而言之,這回是拚命尊孔的政府和官僚先就動搖起來,用官帑大翻起洋鬼子的書籍來了。
屬于科學上的古典之作的,則有侯失勒的《談天》,雷俠兒的《地學淺釋》,代那的《金石識别》,到現在也還作為那時的遺物,間或躺在舊書鋪子裡。
然而一定有反動。
清末之所謂儒者的結晶,也是代表的大學士徐桐氏出現了。
他不但連算學也斥為洋鬼子的學問;他雖然承認世界上有法蘭西和英吉利這些國度,但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存在,是決不相信的,他主張這是法國和英國常常來讨利益,連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所以随便胡謅出來的國名。
他又是一九〇〇年的有名的義和團的幕後的發動者,也是指揮者。
但是義和團完全失敗,徐桐氏也自殺了。
政府就又以為外國的政治法律和學問技術頗有可取之處了。
我的渴望到日本去留學,也就在那時候。
達了目的,入學的地方,是嘉納先生所設立的東京的弘文學院;在這裡,三澤力太郎先生教我水是養氣和輕氣所合成,山内繁雄先生教我貝殼裡的什麼地方其名為“外套”。
這是有一天的事情。
學監大久保先生集合起大家來,說:因為你們都是孔子之徒,今天到禦茶之水的孔廟裡去行禮罷!我大吃了一驚。
現在還記得那時心裡想,正因為絕望于孔夫子和他的之徒,所以到日本來的,然而又是拜麼?一時覺得很奇怪。
而且發生這樣感覺的,我想決不止我一個人。
但是,孔夫子在本國的不遇,也并不是始于二十世紀的。
孟子批評他為“聖之時者也”,倘翻成現代語,除了“摩登聖人”實在也沒有别的法。
為他自己計,這固然是沒有危險的尊号,但也不是十分值得歡迎的頭銜。
不過在實際上,卻也許并不這樣子。
孔夫子的做定了“摩登聖人”是死了以後的事,活着的時候卻是頗吃苦頭的。
跑來跑去,雖然曾經貴為魯國的警視總監,而又立刻下野,失業了;并且為權臣所輕蔑,為野人所嘲弄,甚至于為暴民所包圍,餓扁了肚子。
弟子雖然收了三千名,中用的卻隻有七十二,然而真可以相信的又隻有一個人。
有一天,孔夫子憤慨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從這消極的打算上,就可以窺見那消息。
然而連這一位由,後來也因為和敵人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