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二娘累極了,這十幾年來,她從未像這幾天這麼疲勞過。
她忙着調遣人馬去蘆闆寨争奪潘造化和十八護衛等數十具屍體,因為官府也很想利用這些屍體邀功;她忙着準備靈堂棺木等一應事物,忙着撫恤死難兄弟的家屬;她忙着暗中調集親信彙聚總寨,以防内亂——總寨裡還有那麼幾個有權有勢的大頭目想取代潘造化的地位;她忙着飛檄呂梁十八寨,嚴令他們冷靜克制,沉着應變;她秘密派出了不少心腹去調查真相,去京城綁架仁義镖局的人,追查貨主是誰……
她肯定蘆闆寨一戰是陰謀。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她丈夫的武功機智。
她知道潘造化絕不可能是在慘烈的搏鬥中戰死的,潘造化一定死于暗算。
除了暗算,沒有人能殺死潘造化。
快四更了,孫二娘才疲憊不堪地回到卧房,吩咐侍女們别來打憂她,讓護衛們在院外警戒,然後才慢慢掩上門,插好門栓,背靠房門,閉着眼睛歇了好半天,這才長長噓了口氣,慢慢走到床邊。
流蘇帳低垂着,金爐上熏着蘇合郁金香,房間裡煙氣氤氲,使人沉沉欲睡。
孫二娘打了個哈欠,伸手掀帳。
一隻手從帳子裡伸出,飛快地戳在她心口上。
孫二娘吃驚地看着那隻手,睡意全消。
她想喊叫,又想嘔吐,但嗓子似乎被什麼堵住了。
那隻手慢慢點了她啞穴,然後牽着她的手,将她拖進了流蘇帳裡。
孫二娘被平放在床上仰躺着,她看清了躲在床上的人。
孫二娘都快氣哭了。
那個制住他的人,竟然是楚叛兒。
這小子怎麼上山來的?這小子怎麼混進她卧室來的?這小子究竟要做什麼?
近幾天狐歧山上,可說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天曉得楚叛兒是怎麼溜進來的。
楚叛兒盤腿坐在她身邊,很認真地端詳着她,對她憤怒的眼神渾不理會。
他的神情很嚴肅,他的聲音非常低沉:“看來你并不怎麼傷心。
”
孫二娘的确不怎麼傷心。
她和潘造化早已行同仇人,他們在一起隻會互相傷害,互相敵視。
對于她來說,潘造化早已不是她心目中的丈夫了。
她心目中的丈夫潘造化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豪放不羁的大丈夫,可那個潘造化已經死了,早在十幾年前就死了。
楚叛兒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本不該在你房裡出現?你在猜想是不是有内奸放我進來的?”
孫二娘的确是這麼想的。
楚叛兒道:“你錯了。
我是自己溜進來的。
也許你以為這狐歧山上戒備森嚴,固若金湯,但實際上隻要我高興,就可以來去自如,神不知鬼不覺。
”
孫二娘當然不相信,而實際上楚叛兒的确也是在吹牛騙人。
要不是有寶香姑娘做内應,他絕對沒能耐進來。
楚叛兒頓了頓,歎道:“我來找你,是想弄清你丈夫被殺的真相。
我想你自己一定也很想弄明白。
”
孫二娘的确也很想查個水落石出。
不管潘造化已變成了一個什麼樣的人.他們畢竟是二十多年的結發夫妻,她必須為他報仇。
楚叛兒用清晰、低沉、緩慢的聲音說道:“我希望你能如實回答我幾個問題。
”
她相信這混賬小子的能耐,相信他真的能查明真相。
楚叛兒解開她啞穴,一字一頓地道:
“我要你告訴我,十五年前你丈夫潘造化到底出了什麼事,他為什麼無端地要将呂梁十八寨的指揮權拱手讓人,他想讓給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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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看見那片茂密的、碧雲一般在山谷間舒展的柳林了。
又看見那許多條彎彎曲曲的林中幽徑了。
他們遠遠停下來,怔怔地眺望着鋪滿山谷的柳林,看着清亮的泉水從柳林中流出來,流進胡良河,看着那隐約還立着的斷斷續續的院牆。
他們回來了!
他們回到了他們出生、成長、充滿快樂也充滿青春的甜蜜、煩惱和痛苦的地方,回到了他們的家鄉。
那裡,柳林深處,曾經是他們的家。
他們已經回到家了,卻發現自己再也走不動了,就好像有一根無形的繩索,絆住了他們的腳。
當年,他們走出那片柳林的時候,新鮮得像這三月初的柳葉,清新如這三月初的春風。
他們的心活潑潑的,如正在他們頭頂啁啾飛翔的乳燕。
那時候他們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新奇、刺激的幻想和希望,那時候他們的心靈和肉體都鮮活可愛,不曾受過什麼了不起的創傷。
那時候他們認為他們可以充分地認識并改造他們置身的世界,而無須付出太多的代價。
那時候他堅信許多真理和格言,堅信忠誠、正義和仁慈的神聖力量。
現在他們回來了,身心疲憊、傷痕累累。
他們已不再年輕,不再那麼沖動,不再那麼絕對,不再那麼輕視生命。
他們已不再輕信,不再有“崇拜”這種感情。
如果說,還有什麼依然未改的話,那就是愛,就是情,就是對愛情的态度。
還有他們互相凝視時深情的目光。
她牽着他的手,輕輕說道:“我餓了。
”
他知道她并不餓,他們剛剛在前面一家小店裡吃過午飯。
她隻不過不想這麼快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