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盤。
他想做的,隻是把那張照片再次拿在手裡,或者至少再看一眼。
“它存在的!”溫斯頓叫道。
“不。
”奧布蘭說。
他走到房間另一邊,對面牆上有個記憶洞。
奧布蘭掀起蓋子,那薄薄的一片紙沒看到就被一股暖氣流卷走,在火焰一閃之際消失了。
奧布蘭從牆那邊轉過身。
“成灰了,”他說,“甚至不是可以辨認出來的灰,是塵土。
它不存在,從來沒存在過。
”
“可是它存在過!現在也存在!它在記憶裡存在。
我記得,你也記得。
”
“我不記得。
”奧布蘭說。
溫斯頓的心沉了下去。
這就是雙重思想,他有了種徹底無助的感覺。
如果他能肯定奧布蘭在撒謊,那就似乎有其重要性,但完全有可能奧布蘭真的忘了那張照片。
真的如此,那麼他也會忘記他否認過記得那張照片,然後又忘記忘記這一行為本身。
你怎麼能肯定這僅僅是個花招而已?也許大腦的瘋狂混亂狀态真的有可能發生,正是這想法打敗了溫斯頓。
奧布蘭若有所思地低頭看他。
更有甚于以往,他有了種教師的樣子,正在不辭辛苦地教一個任性但仍有希望的孩子。
“黨的标語中有一條是關于對過去的控制的,”他說,“可以的話,請為我重複一下。
”
“誰掌握曆史,誰就掌握未來。
”溫斯頓順從地重複道。
“誰掌握曆史,誰就掌握未來。
”奧布蘭點着頭說,算是終于表示了認可。
“溫斯頓,以你看來,過去是真實存在的嗎?”
無助感再次籠罩了溫斯頓。
他用眼睛掃了一眼控制盤,他不知道“是”或者“不是”這兩種回答哪種能讓他免遭疼痛之苦,甚至也不知道哪種回答他相信是正确的。
奧布蘭微微一笑。
“你可根本不是什麼玄學家,溫斯頓。
”他說,“直到這會兒,你從來沒有考慮過存在意味着什麼。
我說得更準确一點吧。
過去是有形地存在于空間中嗎?有沒有另外一個地方,一個由實物構成的世界,在那裡,過去仍在進行中?”
“沒有。
”
“過去存在的話,會存在于哪裡?”
“檔案裡,那是書面的。
”
“檔案裡,還有呢?”
“腦子裡,在人們的記憶裡。
”
“在記憶裡,說得很好。
可是我們,也就是黨,控制所有的檔案,我們也控制所有的記憶,因此我們控制過去,對不對?”
“可是你們怎麼能阻止人們記東西?”溫斯頓叫道,他再次暫時忘了控制盤。
“那是不由自主的,個人控制不了的。
你怎麼能控制記憶?你還沒能控制我的記憶呢!”
奧布蘭的态度又變得嚴厲。
他把手放在控制盤上。
“恰恰相反,”他說,“是你沒能控制住它,所以讓你到了這兒。
你之所以到了這兒,是因為你在謙恭和自律上做得不夠,沒能做到服從,這是為理智而付出的代價。
你甯願當個瘋子,當一個人的少數派。
隻有受過訓練的頭腦才能看到現實,溫斯頓。
你相信現實是客觀和外在的東西,是獨立存在的,你也相信現實的本質不言自明。
當你讓自己迷惑,以為自己看到什麼東西時,你設想每個人都像你一樣看到了。
不過我告訴你,溫斯頓,現實不是外在的。
現實存在于人們的頭腦中,而不是在别的地方。
它不在個人的頭腦裡,個人的頭腦會犯錯,而且無論如何,很快就會消亡。
現實僅僅存在于黨的頭腦裡,那是集體性的,也是不朽的。
無論如何,隻要黨認為對,它就是對的。
除非從黨的觀點來看,否則不能看到現實。
溫斯頓,你必須重新學習,這就是事實。
它需要自毀行為和意志上的努力。
你一定要讓自己變得謙恭,然後才能變得理智。
”
他停頓了一陣子,好像是讓他所說的被領會。
“你記得嗎?”他又說道,“你在日記裡寫過‘自由就是說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
”
“記得。
”溫斯頓說。
奧布蘭舉起左手,手背對着溫斯頓,拇指藏着,伸出四根指頭。
“我伸的是幾根手指,溫斯頓?”
“四根。
”
“如果黨說不是四根而是五根——那麼是幾根?”
“四根。
”
說出這個詞後他馬上痛苦地抽了一口氣,控制盤的指針一下子跳到了四十五。
溫斯頓猛地出了一身汗。
他使勁吸着氣,呼出來時,是低沉的呻吟聲,即使牙關緊咬也控制不住。
奧布蘭看着他,仍然伸着四根手指。
他把控制杆又複了位,這一次,疼痛隻是稍微減輕了些。
“幾根手指,溫斯頓?”
“四根。
”
指針達到了六十。
“四根!四根!還用說嗎?四根!”
指針一定是更高了些,但他沒看到,他看到的,隻是那張陰沉嚴厲的臉龐和四根手指。
幾根手指柱子一樣矗立在他眼前,巨大而模糊,好像在搖晃着,但無疑是四根。
“幾根手指,溫斯頓?”
“四根!停下來,停下來!你怎麼能不停下來?四根!四根!”
“幾根手指,溫斯頓?”
“五根!五根!”
“不,溫斯頓,這樣沒用。
你在撒謊,你還在想着有四根。
說吧!有幾根手指?”
“四根!五根!四根!你想是幾根就是幾根,可是停下來吧,别讓我受罪了!”
突然,他靠着奧布蘭搭在他肩膀的手臂想坐起來。
他也許有幾秒鐘昏了過去,綁着他的繩子松開了。
他感到很冷,在控制不住地顫抖,牙齒咬得咔嗒咔嗒響,眼淚在順着臉頰往下流。
有那麼一陣子,他像個嬰兒似的抱緊了奧布蘭,奇怪的是,那雙抱着他肩膀的粗壯手臂給了他安慰。
他有種奧布蘭是他保護者的感覺,疼痛是外來的,來自别人,而奧布蘭會讓他免受疼痛。
“你學得很慢,溫斯頓。
”奧布蘭和藹地說。
“我能怎麼辦?”他哭哭啼啼地說,“我怎麼會看不到在我眼前的東西?二加二等于四。
”
“有時候是,溫斯頓。
有時候二加二等于五,有時候等于三,有時候三種答案都對。
你一定要再努力一點,變得理智是不容易的。
”
他把溫斯頓放回床上,溫斯頓的四肢又被綁緊,但疼痛感已經退去,他也不再顫抖了,隻剩下虛弱和冰冷的感覺。
奧布蘭向那個身穿白大褂的人點頭示意,那人在整個過程中一動不動地站着。
白大褂彎下身子仔細檢查了他的眼睛,摸了摸他的脈搏,耳朵貼在他心口聽,到處敲了敲,然後向奧布蘭點點頭。
“再來。
”奧布蘭說。
疼痛掠過溫斯頓的身體,指針一定到了七十或者七十五。
這次他閉上了眼睛。
他知道手指還在那裡,還是四個。
唯一重要的是不管怎樣都不能死,要堅持到疼痛結束。
他不再留意自己哭了還是沒哭。
疼痛又減輕了一些。
他睜開眼睛,奧布蘭把控制杆又複了位。
“幾根手指,溫斯頓?”
“四根,我想是四根,我能看到五根就會看到五根了。
我正在努力看到五根。
”
“你希望的是什麼:說服我你看到五根還是真的看到五根?”
“真的看到五根。
”
“再來。
”奧布蘭說。
也許指針到了九十五,溫斯頓隻是斷斷續續記得為何會感到疼痛。
他緊閉上眼睛之後,一片手指的森林跳舞般動來動去,時而交織,時而分開,一根遮擋着另一根,接着又重新顯露出來。
他在試圖數數那是多少,不記得為什麼要數,隻知道不可能數清,而不知何故,那是由于四和五之間的神秘特性。
疼痛又消失了,他再次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仍在看着同樣的東西:數不清的手指就像移動的樹木,正向兩個方向不斷掠過,交叉,分開。
他又閉上眼睛。
“我伸着幾根手指,溫斯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再那麼做我要死了。
四根,五根,六根——一絲一毫也不騙你,我不知道。
”
“有進步。
”奧布蘭說。
一個針頭刺進溫斯頓的手臂,幾乎就在同時,一種令人極其愉快、能讓人康複的溫暖感擴展到了他的全身,疼痛幾乎已經忘了一半。
他睜開眼睛,感激地看着奧布蘭,看着那張陰沉而有皺紋的臉——非常醜陋,但又非常聰明——他心裡好像在翻騰着。
如果能夠活動身體,他會伸出一隻手搭在奧布蘭的胳膊上。
他從來沒有像此時這樣真摯地愛着奧布蘭,原因不僅是奧布蘭讓他不再疼痛。
那種舊感覺又回來了,就是說到底,奧布蘭是朋友還是敵人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是個可以與之交談的人。
也許和被人愛比起來,人們更想要的是被理解。
奧布蘭把他折磨得快瘋了,要不了多久,他肯定會把他送上死路,但那無關緊要。
從某種意義上說,那種感情比友誼還要深厚,他們是至交。
總存在那麼一個地方,讓他們可以面對面交談,雖然真正要說的話可能永遠也不會說出。
奧布蘭在俯視着他,那種表情說明在他自己心裡,可能有着同樣的想法。
他開口時,是種平易近人的談話式語氣。
“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在哪裡,溫斯頓?”他問道。
“我不知道,不過我猜得到,是在仁愛部。
”
“你知不知道你到這兒多長時間了?”
“我不知道,幾天,幾星期,幾個月——我覺得有幾個月。
”
“在你看來,我們為什麼把人帶到這兒來呢?”
“讓他們坦白。
”
“不對,不是那個原因。
再想想看。
”
“懲罰他們。
”
“不對!”奧布蘭大叫一聲。
他的聲音變化很大,他的臉龐突然變得既嚴厲又表情生動。
“不對!不僅僅是為了掏出你的供詞,也不僅僅是為了懲罰你。
我告訴你我們為什麼把你帶到這兒好嗎?為了治愈你!讓你變得理智!我們帶到這裡的每個人沒有誰在離開時還沒被治好。
你明白嗎,溫斯頓?我們對你犯的那些愚蠢的罪行不感興趣。
黨對公然的行為不感興趣,我們關心的隻是思想。
我們不隻是消滅敵人,我們還把他們改變過來。
你明白我這句話的意思嗎?”
他向溫斯頓彎着身子。
由于距離近的關系,他的臉龐看來奇大無比,而且極為醜陋,因為是從下往上看到的。
除此之外,這張臉上還洋溢着得意和狂熱。
溫斯頓的心再次抽緊了。
如果可能,他會在床上再往下縮一些。
他很有把握地認為奧布蘭正要完全是随心所欲地扭動指針。
但就在此時,奧布蘭轉過身子,來回走了幾步,然後以沒那麼激動的語氣繼續說道:
“你首先要明白的是,在這裡,沒有烈士這個概念。
你讀過以前的宗教迫害。
中世紀有過宗教裁判所,那是失敗之舉。
它以鏟除異教為目标,結果卻讓異教永遠紮下了根。
在火刑柱上燒死一個異教徒,會有幾千個人站出來。
怎麼會這樣?因為宗教裁判所公開把敵人殺死。
是在他們還沒有悔悟的情況下,就把他們殺掉的。
實際上,他們是因為不肯悔悟而被殺掉。
他們之所以被殺,是因為他們不肯放棄他們真正的信念。
自然,所有的光榮都歸于受害者,所有的恥辱都歸于把他們燒死的人。
到後來,二十世紀出現了所謂的極權主義者。
他們是德國納粹和俄國的共産黨。
俄國人對異端的迫害比宗教裁判所還要殘酷。
他們想象自己已經從過去的失誤中吸取了教訓,至少知道不能制造烈士。
在對受害者進行公審時,決意摧毀他們的尊嚴。
他們通過拷打和單獨關押擊垮受害者,直到受害者變成人所不齒、畏畏縮縮的無恥之徒,讓他們坦白什麼就坦白什麼,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互相指責,拿别人當替罪羊,嗚咽着請求原諒。
然而僅僅幾年後,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了。
死去的人成了烈士,他們曾經名譽掃地的曆史被忘記了。
還是那個問題,怎麼會這樣?首先,因為他們的坦白顯然是逼供出來的,不真實。
我們不會犯下這種錯誤。
在這裡,所有坦白都是真實的,我們讓它是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