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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出延津记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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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适合教書。

    也許他肚子裡有東西,但像茶壺裡煮餃子一樣,倒不出來。

    頭幾年教私塾,每到一家,教不到三個月,就被人辭退了。

    人問: “老汪,你有學問嗎?” 老汪紅着臉: “拿紙筆來,我給你做一篇述論。

    ” 人: “有,咋說不出來呢?” 老汪歎息: “我跟你說不清楚,躁人之辭多,吉人之辭寡。

    ” 但不管辭之多寡,在學堂上,《論語》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一句,哪有翻來覆去講十天還講不清楚的道理?自己講不清楚,動不動還跟學生急: “啥叫朽木不可雕呢?聖人指的就是你們。

    ” 四處流落七八年,老汪終于在鎮上東家老範家落下了腳。

    這時老汪已經娶妻生子,人也發胖了。

    東家老範請老汪時,人皆說他請錯了先生;除了老汪,别的流落鄉間的識字人也有,如樂家莊的老樂,陳家莊的老陳,嘴都比老汪利落。

    但老範不請老樂和老陳,單請老汪。

    大家認為老範犯了迷糊,其實老範不迷糊,因為他有個小兒子叫範欽臣,腦子有些慢,說傻也不傻,說靈光也不靈光;吃飯時有人說一笑話,别人笑了,他沒笑;飯吃完了,他突然笑了。

    老汪嘴笨,範欽臣腦子慢,腦與嘴恰好能跟上,于是請了老汪。

     老汪的私塾,設在東家老範的牛屋。

    學堂過去是牛屋,放幾張桌子進去,就成了學堂。

    老汪親題了一塊匾,叫“種桃書屋”,挂在牛屋的門楣上。

    匾很厚,拆了馬槽一塊槽幫。

    範欽臣雖然腦子慢,但喜歡熱鬧,一個學生對一個先生,他覺得寂寞,死活不讀這書。

    老範又想出一個辦法,自家設私塾,允許别家的孩子來随聽。

    随聽的人不用交束脩,單自帶幹糧就行了。

    十裡八鄉,便有許多孩子來随聽。

    楊家莊賣豆腐的老楊,本不打算讓兒子們識字,但聽說去範家的私塾不用出學費,隻帶幹糧,覺得是個便宜,便一口氣送來兩個兒子:二兒子楊百順,三兒子楊百利。

    本來想将大兒子楊百業也送來,隻是因為他年齡太大了,十五歲了,又要幫着自己磨豆腐,這才作罷。

    由于老汪講文講不清楚,徒兒們十有八個與他作對。

    何況随聽的人,十有八個本也沒想聽學,隻是借此躲開家中活計,圖個安逸罷了。

    如楊百順和李占奇,身在學堂,整天想着哪裡死人,好去聽羅長禮喊喪。

    但老汪是個認真的人。

    他對《論語》理解之深,與徒兒們對《論語》理解之淺形成對比,使老汪又平添了許多煩惱。

    往往講着講着就不講了,說: “我講你們也不懂。

    ” 如講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徒兒們以為遠道來了朋友,孔子高興,而老汪說高興個啥呀,恰恰是聖人傷了心,如果身邊有朋友,心裡的話都說完了,遠道來個人,不是添堵嗎?恰恰是身邊沒朋友,才把這個遠道來的人當朋友呢;這個遠道來的人,是不是朋友,還兩說着呢;隻不過借着這話兒,拐着彎罵人罷了。

    徒兒們都說孔子不是東西,老汪一個人傷心地流下了眼淚。

    由于雙方互不懂,學生們的流失和變換非常頻繁。

    退學是因為不懂,又來上學的人還是因為不懂。

    由于學生變換頻繁,十裡八鄉,各個村莊都有老汪的學生。

    或叔侄同窗,或兄弟數人,幾年下來,倒顯得老汪桃李滿天下。

     老汪教學之餘,有一個癖好,每個月兩次,陰曆十五和陰曆三十,中午時分,愛一個人四處亂走。

    拽開大步,一路走去,見人也不打招呼。

    有時順着大路,有時在野地裡。

    野地裡本來沒路,也讓他走出來一條路。

    夏天走出一頭汗,冬天也走出一頭汗。

    大家一開始覺得他是亂走,但月月如此,年年如此,也就不是亂走了。

    十五或三十,偶爾刮大風下大雨不能走了,老汪會被憋得滿頭青筋。

    東家老範初看他亂走沒在意,幾年下來就有些在意了。

    一天中午,老範從各村起租子回來,老汪身披褂子正要出門,兩人在門口碰上了;老範從馬上跳下來,想起今天是陰曆十五,老汪又要亂走,便攔住老汪問: “老汪,這一年一年的,到底走個啥呢?” 老汪: “東家,沒法給你說,說也說不清。

    ” 沒法說老範也就不再問。

    這年端午節,老範招待老汪吃飯,吃着吃着,舊事重提,又說到走上,老汪喝多了,趴到桌角上哭着說: “總想一個人。

    半個月積得憋得慌,走走散散,也就好了。

    ” 這下老範明白了,問: “活人還是死人?怕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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