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告訴我,我不能……”
“在這邊,”他像醉了似的興沖沖地對我喊道,露出一口結實的黃牙,“她在這邊,在城裡,她在行動。
嘿,我們都在行動!”
“我們”是誰?我又是誰?
他身旁有五十來個和他一樣的人,也是從陰暗的蹙緊的眉頭裡爬了出來的,也是那麼大嗓門,神氣活現,也是滿口結實的牙齒。
他們大口喝着狂風,手中揮舞着看上去很平和、很不吓人的電棍。
(他們是從哪兒弄來的?)他們跟在手術過的人們後面,也朝着西邊走去,隻是繞道走上一條平行的大街——第48号大街……
我冒着像繃緊的繩索似的狂風,一溜歪斜地朝她那兒跑去。
我找她幹什麼?我不知道。
我跌跌撞撞地跑着……一條條街上空空蕩蕩的,整個城市變得那麼陌生,那麼怪誕,聒噪的鳥鳴聽着就像它們在歡慶勝利,到處是一片世界末日的景象。
透過玻璃的牆壁,我看到(并深深地刻印在記憶中):好幾棟樓裡都有一些男号民和女号民在恬不知恥地行房交媾,甚至沒有放下牆幔,也沒有任何票券,就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來到樓前——這是她住的那棟樓。
樓門茫然若失地敞開着。
前廳裡檢查台那邊沒有人。
電梯卡在了豎井的中間。
我氣喘籲籲地爬上了似乎沒有盡頭的樓梯。
到了樓道裡。
門牌上的号碼像飛轉的輪輻似的一一從我眼前閃過:320,326,330。
I-330,就是這兒!
隔着玻璃門望進去,隻見房間裡的東西一片狼藉,亂得一塌糊塗。
被人在匆忙中碰倒了的椅子,四腳朝天躺在那兒,活像一頭倒斃的牲口,從牆邊移開的床,斜歪着立在那兒,看上去很别扭。
滿地都是被踩過的粉紅色票券,就像是被碾碎了的花瓣。
我彎下身子,拾起一張,一張,又一張:這三張上面都寫着Д-503。
每一張上都有我,都有一滴融化了的、傾注過度的我。
而這就是我僅有的一切了……
不知怎麼不忍心讓它們就這麼散落在地上任人踐踏。
我就又抓起一把,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把它們展平,然後一看,不禁失聲大笑。
笑有各種不同的顔色,這你們都知道。
以前我不知道,現在才知道。
笑不過是你内心爆炸産生的遙遠回聲。
它可能是五彩缤紛的節日禮花,也可能是人體的血肉橫飛……
有些票券上閃現出一個我全然不熟悉的名字。
數字不記得了,隻記得“F”這個字母。
我一下子把桌子上的票券全都拂到地上,然後踩了上去——把我自己踩在腳下,還連聲叨念着:活該如此……說完就出去了。
我坐在房門對面走廊的窗台上——仍然在期盼着什麼,傻傻地在那兒坐了很久。
左邊響起了腳步聲。
走過來一個老頭,他那張臉就像一隻被針刺了許多孔因而洩了氣的空皮囊,上面盡是皺紋——還有一種透明的東西在從針孔往外滲,緩緩地流淌下來。
慢慢地,我才恍惚看明白,那是眼淚。
待到老頭已經走遠了,我才如夢初醒,叫住了他:
“喂,請問,您知不知道,I-330她……”
老頭回過頭來,無可奈何地揮了一下手,又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我在薄暮時分回到了自己的樓裡。
西邊天空每隔一秒鐘抽搐一下,射出藍白色的光,随後從那邊兒傳來一陣沉悶的轟隆聲。
屋頂上黑壓壓地布了一層沒有生氣的小腦袋瓜——那是一些小鳥。
我剛一上床躺下,睡神就像猛獸一樣襲來,立刻把我送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