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招攬天下才士,謀取九五至尊恰是他此時最在意的事,這番敗興之言正觸黴頭。
許攸兀自不悟,依舊嬉皮笑臉往下批:“還有,今我軍在北周瑜在南,你卻道‘烏鵲南飛’。
這豈不是說你這棵樹不可依,反倒逼得那些有才之士南奔孫氏?大軍相持之際,将士用命之時,這詩是不是晦氣?”
蔡瑁早發覺曹操變顔變色,趕緊出來打圓場,嚷道:“許子遠,你這饒舌鬼!喝酒還堵不住嘴?”衆人皆有尴尬之态,一見此景都把酒舉了起來:“請請請……”甭管左右是誰,都一通亂敬。
猛然間又聽樂聲驟起,杜夔帶着一幹樂工又奏又唱,竟然就是曹操剛作之辭:“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嘿!好厲害,這麼會兒工夫就奏出來啦!”
“是丞相編得好,敬丞相……敬丞相……”衆人連聲敬酒,總算把這話頭岔開了。
曹操手握大槊呆立半晌,最後冷笑一聲回歸坐席。
蔡瑁已一頭冷汗,他呆了片刻,猛然想起件事——冬天本是西北風,可每逢冬至前後,必有幾日轉刮東南風,如今為避風浪戰船多已連鎖,當防敵人火攻,該提醒曹操一聲。
想至此一擡頭,卻發現主席上已空空如也。
“異度兄,丞相何處去了?”
蒯越道:“方才起風,丞相好像起身更衣去了。
等他回來你勸勸他,時候不早了,差不多就散席吧,不少人都悄悄撤了。
如今時氣不好,别再有病倒的。
”
“好。
”蔡瑁連忙起身,“我正好有事與他談,順便問問。
”說罷起身奔了閣樓。
這艘樓船的閣樓共有三層,一層相當于議事軍帳,二層以上既供将領居住又可安排弓弩。
這會兒衆人都在船頭飲酒,衛士仆役也在外伺候,曹操平日又不在這兒住,裡面連個兵都沒有,唯恐失火僅點了一盞燈,昏昏暗暗的。
蔡瑁轉了兩圈沒看到曹操,正想登梯上樓,卻聽東邊窗口傳來說話聲,過去一看,不禁失笑——船舷夾道處十幾個親兵分作兩列,那位大丞相正褪着中衣往江裡撒尿。
蔡瑁想打個招呼,又恐“驚駕”,這等事還是不看為妙,便側身隐在窗内,卻聽曹操正說道:“我以為你這老小子指天畫地有多大的本事,原來也是飲酒撒尿的尋常之輩。
”
說誰呢?蔡瑁正詫異,又聽到一個尖尖的聲音:“阿瞞兄不也一樣?”
蔡瑁禁不住好奇,偷偷探頭一看——果然是許攸,也提着中衣在那兒站着呢。
其實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可許攸天生愛說話,小解還要聊天:“唉……咱都老了,身體不行了,我一夜得起個兩三次。
”
曹操卻道:“我身子硬朗着呢,沒你那般廢物。
瞧你那物件,就是個軟枝子,撒個尿都這麼半天,恐怕什麼烏鵲也依不得了吧?還有臉說我?”
蔡瑁捂着嘴才沒笑出聲來,瞧着他倆鬥嘴,心裡卻覺踏實不少——畢竟是朋友,剛才還在生氣,這會兒又有說有笑了。
許攸也笑道:“你太小心眼,什麼事都記着。
撒尿還要作踐我。
”
“我作踐你?你幾時給我面子?”
“官渡之時若不是我……”
曹操趕緊攔住:“行啦行啦!别沒完沒了的,多少年就是這麼句話,做夢呓語都忘不了!”
“我立的功勞,憑什麼忘?”
“我也沒虧待過你呀,賜你錢财,與你富貴。
你的家奴在外勒索民财強占田地,我何時問過?”
許攸咯咯一笑:“墨子有雲‘據财不能以分人者,不足與友!’自古錢财乃智勇所謀,你酬勞我還不是應該的?”
“應該的?好好好!算你對,你對……”曹操笑呵呵系好中衣,忽然手指前方,“子遠快看,有一條閃白光的魚!”
“在哪兒?”許攸不明就裡,褲子還沒系好就伸着脖子彎着腰一通找,目光所及之處隻有漆黑的江水,哪有什麼白魚?正在五裡霧中,忽覺腰上一痛,一個趔趄栽落江中。
嚴冬的江水冰涼刺骨,許攸手刨腳蹬拼命喊着:“快拉我上去,我不會水!”
“哈哈哈……”曹操笑得前仰後合,“天底下也有你許子遠不會的?我可不信!”
“我真不會水……”許攸話未說完已灌了口水,一伏一冒嚷着,“咳咳!救命啊……”
“救命?”曹操的笑容倏然不見,霎時間目光猙獰可怖,“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既然我不可依,又豈會救你?實話告訴你,我忍你不是一天兩天啦!”
“曹阿瞞……”許攸明白了,就是他把自己踹下來的!越發死命掙紮,“曹阿瞞……曹丞相!求你看在……”話說一半又沒入水中。
“看在老朋友的份上饒了你?”曹操冷冷一笑,“你可真是癡人,到死都不明白。
正因為你是我朋友,我就更不能容你居功自傲,指手畫腳!别以為立了點兒功勞就可以為所欲為,你的一切都是我給的。
我能富貴你,也能殺你!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我錯了……求求你……”許攸的掙紮越來越無力。
“晚矣。
”曹操搖了搖頭,“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我不能饒你,但看在老朋友的份上送你一程,叫你少受點兒罪。
”說罷自親兵掌中搶過那條大槊,掉轉刃鋒,猛地擲了下去。
這一槊正刺入許攸肩頭,他忍着劇痛還在撲騰,嘴裡胡亂嚷着。
是哀求?是咒罵?是号哭?卻已沒人辨得清,隻是那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弱……曹操卻似泥胎偶像般無動于衷,默然注視着江面,直到一切歸于寂靜,隻剩下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
至于那些親兵,都緘口不言,就像什麼也沒看見一樣。
蔡瑁躲在窗後,把這經過看得清清楚楚,已吓得癱軟如泥,早把要說的事情忘了。
他蜷身倚在窗下,緊捂住鼻口,生怕發出動靜引火燒身,心中一團亂麻——天呐!這就是與曹操做朋友的下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