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略會使用漢語,寫些藝術性與思想性都不甚高的故事的人。
從寫作上來說,解放八年來,我雖不肯偷閑,但并未得到什麼令人滿意的成績。
可是,我覺得自己的收獲确是不小。
首先是,我知道創作是為誰服務的了。
在解放前,我讀過一些文藝理論著作。
有的讀過就算了,對我的創作方向毫無影響。
有的得到我的欣賞,給了我暫時的影響。
這隻是一種欣賞,并沒有深入地考慮過,那些理論是否正确,是進步的還是落後的。
影響也隻是暫時的,因為既沒有好好考慮過,也就并不十分相信,一看到别的主張,也許就喜新厭舊,又暫時轉移了興趣。
這樣,我至多隻能理解到:文學作品要美,要有益人心。
至于有益于什麼人的心,我就不去追問了。
解放後,我才明白了文藝須為人民服務的道理,也就按照這個方針去進行寫作。
這是個很大的收獲。
有此理解,我才不但改變了寫作的态度,而且改變了作人的态度。
這就是說,我須站在人民裡邊,而不該高高在上,站在人民的上邊,像從前那樣——從前,雖然對人民也有同情,也想為他們說話,但是總以為自己的文化水平比他們的高,見識比他們的廣,我須幫助他們,他們幫助不了我。
到解放後,才慢慢明白過來,這種知識分子的優越感是狂妄的。
事實證明:有黨的領導和人民的創造才有新社會的一切。
作家除了接受黨的領導,和向人民學習,便很難寫出像樣子的作品。
作家不應是替人民說話,而是應該向人民學習,說人民的話。
看清楚這一點,人民與我自己的關系就有了很大的變化:人民應該是作家的良師益友,作家不該自高自大。
替人民說話的态度,也就是舊小說裡俠客偶然替人民打抱不平的态度。
一旦俠客而投靠“清官”,便變成了統治者的爪牙,如黃天霸了。
說人民的話,可就不是這樣“玩票”的态度;必須在思想與感情上和人民一緻,站在同一的立場上。
這可很不容易作到。
知識分子的優越感不是輕而易舉地就能抛掉的。
這個優越感的來源很多,現在隻就我個人的體驗,舉出三個重要的:第一個便是自己的那點知識。
以我自己來說,我雖沒有什麼專門學問,可是究竟讀過一些書,而且會編寫一些故事。
于是就覺得自己必定有些天才,也就不由地驕傲起來。
一驕傲,就看不起人民,脫離群衆。
越重視書本,就越輕看現實生活;越自居天才,就越輕視人民的智慧。
一來二去,把自己的知識和人民的知識隔離開來,以為自己的知識是一般人民所不易得到的,而自己更無須去了解人民,從人民中吸收知識。
這樣,自己的知識本極有限,而又不肯拜人民為師,去豐富知識,特别是階級鬥争的知識,所以作家便非狂傲不可了;不到狂傲無知的程度,便不易維持住自己的優越感了。
我在解放後,才有了這點認識。
是嘛,看一看全國各處的從無到有的建設,就馬上會明白,每一項建設都需要多少知識啊,我們自己的那一點點知識真是滄海之一粟啊!再就革命來說,人民的鬥争經驗是多麼豐富、黨的領導是多麼英明,我們在作品中反映了多少呢,反映得怎樣呢?這麼一想,就不該再驕傲,并且應下決心向人民學習了。
第二個是資産階級的名利思想:前邊說到,知識分子的知識本來不大,或竟小得可憐。
可是,為什麼他們那樣沒有自知之明呢?我想,這是因為資産階級的名利思想在那兒作怪。
資産階級的本領裡,包括着以最小的資本,求得最大的利潤的“技術”。
一個作家而有此思想,就不能不以為自己投資已經很多,讀過幾本書,寫過幾本書,還不應該名利雙收,享受不盡麼?還需要再去投資,學習新事物麼?他們不肯這麼去作。
他們的資本雖小,而會吹噓,自居為才子,得天獨厚。
他們非常滿意自己的才華,豈肯去向人民學習呢。
同時,他們要求一本萬利,以最少的勞力,獲得最高的報酬。
去向人民學習多麼麻煩哪!假如在名利上不能如願以償,他們便斷定新社會還不如舊社會好,今不如昔。
在反右派鬥争中,我們看見不少這樣的實例。
我生長在寒家,自幼兒即懂得吃苦耐勞。
可是,我所受的教育是資産階級的教育。
因此,即使我不曾拚命地去争名奪利,可是也不肯完全放棄名利。
這就是說,在舊社會裡,我雖沒有無恥地往高處爬,可是也不大明确自己究竟是幹什麼的。
寫作是為了什麼呢?想來想去,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