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九三六年八月前
亢德兄:
謝謝信!先決定一件事:由八月起,我供給《宇宙風》個長篇。
由八月一日起,每月月首您給我彙80元;我給您一萬至一萬二千字。
全篇登完,不一定交人間書屋出單行本,因為有人屢向我索書,不好意思太那個了。
《逸經》答應我的條件,我就寫;不然,我就先寫,而後找地方出書;零售與整賣,不過時間上有差别而已。
上海非我所喜,不想去。
編輯,如需要我頂名,請即利用之;不要錢,錢不管事。
“櫻海”與“天賜”近來還能賣否?
匆匆,祝
吉!
要是決定這麼辦我就開始寫了。
弟舍予躬
二一九三七年八月
亢德兄:
示,謝!
弟以十三日到濟,攜物不多,預料内人能屆滿月,再回去接眷運物也。
乃十四日即有事變,急電友促妻來;她産後亦恰十四日,無力操作收拾,除衣被外盡放棄,損失特重。
到濟,她入醫院靜養,我住學校,小濟等住友家;旋小濟亦病,入院,一家數地,杯碗兼無;大雨時行,不得出屋,真急殺人也!北平複無信,老親至友,生死不明,寝寐不安!稍晴,乃入市置買零物,略略成家;青島雖仍僵持,亦不敢冒險回去取物,不知何時即開火也。
濟南尚平靜,一時亦不至有兵災,唯郊外水漫及城,青菜稻田皆沒,而一旦東線有事,難逃空襲也。
日來,冒雨奔走,視妻小,購物件,覓房所,碌碌終日,疲憊不堪,無從為文。
《宇宙風》暫停,出不得已,慎勿憤憤也!
…………
日僑在濟者已全退出,在青者漸亦退清,可以戰矣。
青市……據人言——已成空市,鋪戶皆閉,即使沉着氣住下,亦無法生活也。
匆複,祝
吉!
弟舍
有何遷動,千祈示知!
亢德案:老舍先生本拟在“八一三”離青來滬,“八一二”聞滬局有破裂訊,急電告“滬緊緩來”。
嗣得信,趕往濟。
頃得詳信,讀之歎氣。
誰為為之,敦令緻之?不共戴天,中國與日本之謂也。
原載1937年9月《宇宙風·逸經·西風聯合旬刊》第二期
三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五日
亢德兄:
由家出來已四個月了。
我怎樣不放心家小,是你可以想象得到的;因為你現在也把眷屬放在了孤島上,而獨自出來掙紮。
我的唯一武器是我這枝筆,我不肯教它休息。
你的心血是全費在你的刊物上,你當然不肯教它停頓。
為了這筆與刊物,我們出來;能作出多少成績?誰知道呢!也許各盡其力的往前幹就好吧?
這四個月來,最難過的時候是每晚十時左右。
你知道,我素日生活最有規律,夜間十點前後,必須去睡。
在流亡中,我還不肯放棄了這個好習慣。
可是,一見表針指到該就寝的時刻,我不由的便難過起來。
不錯,我差不多是連星期日也不肯停筆,零七八碎的真趕出不少的東西來;但是,這到底有多大用處呢?筆在手裡的時節,偶爾得到一兩句滿意的文章,我的确感到快樂,并且渺茫的想到這一兩句也許能在我的讀衆心中發生一些好的作用;及至一放下筆,再看紙上那些字,這點自慰與自傲便立時變為失望與慚愧。
眼看着院内的黑影或月光,我仿佛聽見了前線的炮聲,仿佛看見了火影與血光。
多少健兒,今晚喪掉了生命!此刻有多少家庭被拆散,多少城市被轟平!這一夜有多少婦孺變成了寡婦孤兒!全民族都在血腥裡,炮火下,到處有最辛酸的患難,與最悲壯的犧牲。
我,我隻能寫一些字:即使我的文字能有一點點用處,可是又到了該睡的時候了;一天的工作——且承認它有些用——不過是那麼一點點呀!我不能安心去睡,又不能不去睡,在去鋪放被子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不過是個無知的小動物,又須到窩穴裡藏起頭來,白白的費去七八小時了!這種難過,是我以前所未曾有過的。
我簡直怕見天黑了,黃昏的暮色晚煙,使我心中凝成一個黑團!我不知怎樣才好,而日月輪還,黑夜又絕對不能變成白天!不管我是怎樣的想努力,我到底不能不放下筆去睡,把心神交與若續若斷的惡夢!
身體太壞。
有心無力,勇氣是支持不住肉體的疲憊的。
作到了一日間所能作的那一些,就像皮球已圓到了容納空氣的限度,再多打一點氣就會爆裂。
這是畢生的恨事,在這大家都當拼命賣力氣,共赴國難的期間,便越發使人苦惱。
由這點自恨力短,便不由的想到了一般文人的瘦弱單薄。
文人們,因生活的窘迫,因工作的勤苦,不易得到健壯的身體;咬牙努力,适足以嘔血喪命。
可是他們又是多麼不服軟,愛要強的人呢。
他們越窮越弱,他們越不肯屈服,連自己體質的薄弱也像自欺似的加以否認或忽略。
衰病或夭折是常有的當然結果,文學史上有多少“不幸短命死矣”的嗟悼呢!他們這樣的不幸,自有客觀的,無可避免的條件,并非他們自甘喪棄了生命。
不過,在這國家危急存亡之秋,我不願細細的述說這些客觀的條件與因由,而替文人們呼冤。
反之,我卻願他們以極度的熱心,把不平之鳴改作自勵自策,希望他們也都顧及身體的保養與鍛煉。
文人們,你們必須有鐵一般的身兒,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