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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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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振一振精神,準備着一次生命對自然的強力沖撞,在沖撞中撿拾詩句。

     隻能請那些蜷縮在黃卷青燈間搔首苦吟的人們不要寫詩了,那模樣本不屬于詩人。

    詩人在三峽的木船上,剛剛告别白帝城。

     二 告别白帝城,便進入了長約二百公裡的三峽。

    在水路上,二百公裡可不算一個短距離。

    但是,你絕不會覺得造物主在做過于冗長的文章。

    這裡所會聚的力度和美色,即便鋪排開去兩千公裡,也不會讓人厭倦。

     瞿塘峽、巫峽、西陵峽,每一個峽谷都濃縮得密密層層,再緩慢的行速也無法将它們化解開來。

    連臨照萬裡的太陽和月亮,在這裡也擠挨不上。

    對此,一千五百年前的郦道元說得最好: 兩岸連山,略無阙處。

    重岩疊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

     (《水經注》) 他還用最省儉的字句刻畫過三峽春冬之際的“清榮峻茂”,晴初霜旦的“林寒澗肅”,使後人再難調動描述的詞彙。

     過三峽本是尋找不到詞彙的。

    隻能老老實實,讓飕飕陰風吹着,讓滔滔江流濺着,讓迷亂的眼睛呆着,讓一再要狂呼的嗓子啞着。

    什麼也甭想,什麼也甭說,讓生命重重實實地受一次驚吓。

    千萬别從驚吓中醒過神來,清醒的人都消受不住三峽。

     僵寂的身邊突然響起了一些“依哦”聲,那是巫山的神女峰到了。

     神女在連峰間側身而立,給驚吓住了的人類帶來了一點寬慰。

    好像上蒼在鋪排這個儀式時突然想到,要讓蠕動于山川間的人類占據一角觀禮。

    被選上的當然是女性,正當妙齡,風姿綽約——人類的真正傑作隻能是她們。

     人們在她身上傾注了最瑰麗的傳說,好像下決心讓她汲足世間的至美,好與自然精靈們争勝。

    說她幫助大禹治過水,說她夜夜與楚襄王幽會,說她在行走時有環佩鳴響,說她雲雨歸來時渾身異香。

    但是,傳說歸傳說,她畢竟隻是巨石一柱、險峰一座,隻是自然力對人類的一個幽默安慰。

     又是詩人首先看破。

    幾年前,江船上仰望神女峰的無數旅客中,有一位女子突然掉淚。

    她終于走向船艙,寫下了這些詩行: 美麗的夢留下美麗的憂傷 人間天上,代代相傳 但是,心 真能變成石頭嗎 沿着江岸 金光菊和女貞子的洪流 正煽動新的背叛 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 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 (舒婷:《神女峰》) 船外,王昭君的家鄉過去了。

    也許是這裡的激流把這位女子的心扉沖開了,顧盼生風,絕世豔麗,卻甘心遠嫁草原。

    她為中國曆史疏通了一條像三峽一般的險峻通道。

     船外,屈原故裡過去了。

    也許是這裡的奇峰交給他一副傲骨,這位詩人問天索地,最終投身汨羅江,一時把那裡的江水,也攪成了三峽的波濤。

     看來,從三峽出發的人,無論是男是女,都比較怪異,都有可能卷起一點旋渦,發起一些沖撞。

    他們如果具有叛逆性,也會叛逆得無比瑰麗。

     由此可見,最終還是人——這些在形體上渺小得完全不能與奇麗山川相提并論的人,使三峽獲得了精神和靈魂。

     後輩子孫能夠平靜地穿越三峽,是一種莫大的奢侈。

    但遺憾的是,常常奢侈得過于麻木,不知感恩。

    我隻知道,明天一早,我們這艘滿載旅客的航船,會又一次鳴響結束夜船的汽笛,悄然駛進朝霞,抵達一個碼頭。

    然後,再緩緩起航。

    沒有告别,沒有激動,沒有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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