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海的松江地區有一個廣富林文化遺址,這是很多人不知道的。
前不久有一次考古現場的電視直播,我與指揮這次發掘的考古學家宋健先生、上海博物館館長陳燮君先生一起,接受了即時采訪。
上海的曆史一般被說成是七百年。
那是指公元一二九二年,元朝設立了上海縣。
這是行政地理學上的概念。
按照這個概念往前推,上海地區早在春秋戰國時代,便是介乎吳、越之間的征戰之地,西漢時代屬海鹽縣,唐宋時代屬華亭縣。
這是上海的“前史”。
但是,如果我們的目光從行政地理學拓展到人類生态學,那麼,上海地區的“前史”就更早了。
在被官方劃來劃去之前,這一帶早有祖先活動的蹤迹。
廣富林文化遺址,可以确定已有四千年曆史,這就一下子把我們的時間概念拉長了。
上海這座充分近代化的城市,居然出現了這麼悠遠的曆史背景,就像車水馬龍的街市後面突然出現了巨大的山影,把人吓了一跳。
這裡有一種神秘的時間呼應,一定會讓大藝術家們深深沉思。
但是,我們不能匆忙地把廣富林遺址與現代上海直接相連。
我在傳媒上已經看到不少這樣的宣傳。
有的報刊甚至硬把考古發現中的點點滴滴說成是“上海特性”,與今天上海的發展扯在一起,真是牽強附會。
其實,廣富林和今天的上海,連“遠親”都說不上。
嚴格說來,廣富林遺址為新石器時代長江下遊的人類生态,提供了一個新的佐證。
它的文化意義要宏大得多,開闊得多。
中國進入新石器時代,大概在八、九千年之前。
中國現代考古學産生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人們對新石器時代的了解,更多地集中在黃河流域,例如陝西、河南一帶的仰韶文化,甘肅的馬家窯文化,山東的大汶口文化,以及衍伸于陝西、河南、山東的龍山文化。
為此,大家一直喜歡把黃河說成是中華文化的“母親河”。
這是對的,但并非唯一。
長江下遊新石器時代文化的系統發現,是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後。
其中良渚文化倒是早在三十年代就發現了,但當時隻認為是龍山文化的别支,到五十年代才定名為良渚文化。
現在我們有信心說,在整個新石器時代,長江下遊的文化遺址不僅豐富,而且已經可以完整地構成代代相續的系統。
據我本人的現場考察,最早的應該是我家鄉餘姚的田螺山文化遺址和河姆渡文化遺址。
河姆渡文化遺址比較有名,開始于七千年前;田螺山文化遺址在河姆渡東邊,是近幾年發掘的,比河姆渡文化遺址還早了一千年左右,大約八千年吧。
與河姆渡文化差不多時間,或稍後,浙江嘉興一帶又出現了馬家浜文化。
也有人認為,馬家浜文化就來自于河姆渡文化,渡了一條錢塘江。
又過了一千年,馬家浜文化發展為崧澤文化。
那就直接出現在上海地區了,中心遺址就在現在的青浦區。
時間,大約在六千年到五千五百年前之間。
崧澤文化終于又發展成了赫赫有名的良渚文化。
良渚文化的中心遺址,在浙江杭州的餘杭,時間從五千五百年前開始。
正好與崧澤文化相接,延續到四千四百年前。
請看,從八千年前開始,幾乎每一千年都有一種重要的文化出現,直到四千年前。
長江下遊的文化生态鍊,堪稱完好。
二
良渚文化的遺址,我曾重點考察。
我一直認為,這是整個中國新石器時代最華貴生态的集中展現。
除了精緻的陶器和絲麻織物外,讓現代人眼睛一亮的是各種精美的玉器。
那些玉琮、玉璧,從造型設計到磨制雕刻技術,都達到了極高的審美等級。
由此可知,良渚社會中的上層貴族已經過着十分奢華的日子,而社會等級的劃分也更明顯了。
這是良渚文化與它的母體崧澤文化的一個重大差别。
更重要的是,良渚文化證明,作為原始文化的核心“生活方式”,已經在很大程度上轉變成“精神價值”,而“精神價值”的外顯方式和确認方式,是審美。
那種靈動和飽滿,那種柔雅和力度,那種平衡